第六章还有我陪着你呢
曹熠摇头笑道：“且不说老太太素来仁善，就算为此怪罪下来，都有哥哥在，你不必替我说话。”
黛玉知道说不过他，瞪了他一眼，啐道：“我是好心呢，不管你还省心些！”绞着帕子忘了还给他。
曹熠走到一面书架前，随手翻开一本书，却是《论语章句集注》，正好看到一句，念道：“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忽然想起和这句话有关的一个笑话，看了李纨一眼忍住了，默默的合上书本。
黛玉见他神色淡淡，却想起他这回上京的缘故，担心他为这句乱了心，忙从他手中夺过书，放回原处，打趣道：“什么我与尔的，来这儿的头一天便恼了宝玉，你还能藏到哪儿去？”
曹熠在房中打量了一会儿，才摊开手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难道让我瞧着你哭，无动于衷么？大嫂子你说呢？”
李纨看着曹熠的身形模样，竟与记忆中的那个人渐渐重合，当年他也是这样的谦谦君子。
正想到情深处，听人叫一声大嫂子，她才惊觉，随口接道：“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
既是承上局而来，也是劝他凡事谋定后动的意思。
毕竟曹熠的身份来由，邢夫人不屑细问外，其他人都清楚得很。
曹熠端着茶盅敬李纨：“大嫂子果然博学，今后不敢班门弄斧。”
李纨犹豫了半晌，面颊微红，终究接过茶盅，“熠哥儿说笑，你是正经儿举人，我不过念了几本书，如何比的？”
曹熠自小受林如海教导，才十余便过了乡试，原本打算科举出身，但以当时曹家的身份，学政和主考未将他黜落已是为国惜才，但要更进一步，那就极难了。
后来，曹熠小小年纪打理家业，也熄了科举的心思，从不向人提起这件事。
曹熠摆摆手，在官帽椅上坐下。
黛玉蹙眉劝道：“熠哥哥不必为这个烦恼，如今朝廷大赦，以前不能的事儿一准儿就成了！”
她的声音轻柔，不禁挽着他的手臂。
曹熠笑道：“玉儿妹妹以前不是最烦这个的吗？你今儿怎么反而来劝我？”
黛玉红着脸嗔道：“若一个人汲汲仕进，终日捧着四书五经摇头晃脑，什么也不顾，那还有什么意趣？我又不想熠哥哥变成那样的人，自然不曾劝你。”
白了他一眼，羞恼的坐在李纨身边，“我不过看你刚才难过，随便宽慰两句罢了，谁知道你当了真！”
李纨将她搂在怀中，作为过来人，对他们这点小心思再清楚不过了。
宝玉自黛玉来了，便一心在她身上，现在来了个与黛玉自小相熟的曹熠，更何况熠哥儿年纪大几岁，能宽慰人，不似宝玉那般莽撞，两人还不闹起来？
眼见黛玉和熠哥儿打趣说笑，横竖不与自己相干，只当没瞧见吧。
这时，黛玉问道：“怎么不见兰哥儿？”
李纨清丽的脸上泛起笑容，“在里头写字呢！昨儿偷懒，今儿我罚他写一百篇大字。”
黛玉看向曹熠，一根手指点在脸颊轻轻滑动，那意思是你连兰哥儿也不如呢！羞也羞死了！
曹熠从容的道：“小孩子天性好动，大嫂子不如适当放宽松些……”
话还没说完，黛玉便打断道：“放宽松些，是不是要兰哥儿像你，翻墙出去玩儿？也亏得墙那么高，居然没事儿！”眼角里满是促狭的笑容。
曹熠摸了摸鼻梁，对李纨笑道：“大嫂子就当刚才什么也没听见，我怎么可能翻墙出去玩儿？肯定是玉儿杜撰的，我一直都是很好学的！”
李纨不禁莞尔，“若是兰哥儿能和你一样，我也就放心了。”
要是珠大哥还在，一定不会让自己这么辛苦。想到这里，她微微叹口气，这些年来，她心里的苦谁知道？
黛玉心思灵巧，看出李纨眼底的忧愁，笑道：“听说府里的先生告假了，兰哥儿一时也没延请到合适的塾师，不如让熠哥哥试试？虽然他也只平常，毕竟在江南也曾有过名声，好歹中过举，教教兰哥儿也还凑合。大嫂子你看他行不行？”挽着李纨的手，向曹熠使眼色。
曹熠顿时了然，只是他为什么要去教一个小孩子之乎者也？正要拒绝，就看到李纨探寻的眼神，凤簪上的流苏，耳坠子上的珠串儿，还有她红润的脸颊，颔下一只金蝴蝶的领扣翩翩欲飞。
淡紫褙子上绣着君子兰，随着心口起伏显得越发娇艳起来。
李纨没由来一阵心慌，微微侧过身去，“若是熠兄弟不方便……”
曹熠一直看着没有出声。
黛玉啐道：“问你话呢！”
曹熠方才答应道：“自然是方便的。不如我试试看，要是大嫂子觉得我不行，你和玉儿说一声就好了！”
李纨定了定心神，起身盈盈一礼，“兰哥儿顽劣，还请熠兄弟好生训诫才是！若是将来进学能取得功名，光宗耀祖，妾身必有厚报！”
曹熠赶紧上前两步虚扶着，“大嫂子折煞小弟了。”
李纨却当了真，立刻让贾兰出来给曹熠磕头。
曹熠责怪的瞪了一眼在边上看热闹的黛玉，都是你闹出来的事儿！
黛玉原本打算拉曹熠宽慰李纨，谁知李纨竟然同意了？
有些担心曹熠误人子弟了，“大嫂子，熠哥哥没教过人的。咱们是不是再寻一个靠谱些的？”
李纨笑道：“刚才就是你举荐的，要是兰哥儿学不成器，我只找你算账！”
黛玉娇嗔道：“好嫂子，我刚才胡说的，熠哥哥要是教坏了，和我没关系！”一双美目流转，促狭的模样让人不忍责怪。
曹熠想了想，走到黛玉身边，“不如我教兰哥儿的时候，大嫂子在一边儿监督，我有说的不对的，大嫂子也好随时纠正？”
李纨也有些不放心，若有自己看着，不说兰哥儿，就是自己或许也有进益，“只是？”毕竟曹熠是外人，如何每日见着？
心中犹豫不决，左右为难。
金钏儿不合时宜的掀了帘子进来，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曹熠，“大爷，老太太叫你过去问话呢！”
曹熠皱着眉头，“香菱呢？”
金钏儿知道自己在门口恼了大爷，慌忙答道：“香菱给周姐姐她们送礼了。是鸳鸯姐姐过来请大爷，听说大太太太太都在。奴婢估摸着是宝二爷的事儿吧？”最后一句越说越轻，只有她自己能听见了。
曹熠抓过她的手，笑着安慰道：“咱们家没有这么多的规矩，以后你就明白了！”
金钏儿脸上不禁红一阵白一阵，心事重重，难道我真不如香菱那丫头？
黛玉担心道：“若说你什么，你千万不要拧着，更不要替我遮掩，让自己受了委屈。”显得比曹熠自己还着急。
李纨忍不住笑道：“你们当荣国府是什么地方？还能委屈了你们？尽管放心，有我在呢！我随你们一块儿去。”
老太太纵然宠爱宝玉，也不好为了这个罚熠哥儿，毕竟他是外客，需顾着荣国府的颜面。顶多轻轻告诫一番，以熠哥儿的聪慧，自然明白这些。
李纨再次看向曹熠，不想两人目光相接，李纨用帕子掩过面颊，素云掀了帘子，快步走出去。
黛玉在她身后眨眨眼睛，曹熠指了指她，她才扭过头去，轻快的跟着李纨。
曹熠走到她身边，黛玉悄悄拧了他一下，若不是紫鹃和金钏儿在，只来得及亮了亮贝齿，脸红红的低下头。
到了荣庆堂内，老太太坐榻上拉着宝玉说话，见黛玉进来，笑着命她坐自己身边。邢夫人王夫人在底下玫瑰椅上坐着吃茶。
凤姐挑眉迎上来，笑道：“多谢熠哥儿送的东西，这么客气做什么？我可没东西还礼。”
往榻上瞟了一眼，你好自为之吧！
曹熠见礼已毕，才拱手道：“只是一点心意，老太太太太嫂子们能收下，就是我的福分了。”
邢夫人昨儿想了一夜，越觉得该拉拢曹熠，今儿又收了礼，之前的那点芥蒂早消失无踪，忙笑着夸道：“你也太客气了，都是一家子又不是外人，以后在家住着，有什么事儿，都找你哥哥嫂子。”热情亲切与昨天迥然不同。
王夫人听丫头说起熠哥儿帮着林丫头，宝玉恼得砸玉，气愤之余竟松了一口气，眼神微冷的看着曹熠，又看了看黛玉，毕竟年少失了教养。
便只点点头，算是回礼。
老太太将宝玉和黛玉的手拉在一块儿，才笑道：“你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不像两个玉儿让我操心。”说着便与宝玉黛玉说话，“以后再也不许这样了，你们和和气气的，我看了也放心。”
老太太让黛玉从鸳鸯手中接过玉，然后亲自给宝玉戴上，“这是你的命根子，再胡闹，让你老子打你！”
她没有一个字提及曹熠，却把要说的话都让曹熠看的清清楚楚。
曹熠轻笑着，对这样的无声警告毫不在意。
宝玉身边一个细挑身材，容长脸面，穿着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的丫头，好奇的看着曹熠。
邢夫人起身走近两步，“我本给你物色了几个丫头侍候你，听说二太太将金钏儿给了你，这是极好的。你姑父让我告诉你，朝廷不日就有信儿，只管等着吧，不急着回去。姊妹们笨拙些，倒还可以一处说话。我来时还听你二妹妹说你尽心，人又不错！”
王夫人听出弦外之音，放下茶盅浅笑道：“虽是如此，终究不便。林丫头和熠哥儿从小一起也罢了，不如……”
邢夫人随口道：“老太太也说熠哥儿来家惯了，是自家人，又这么谦恭有礼，咱们还有什么担心的？”
刚才那丫头端茶给曹熠，曹熠双手接过，压着她的手，软软的。
那丫头飞快的看了曹熠一眼，轻轻抽出手退在一边，拿汗巾子缠着手，小心翼翼的偷看曹熠，曹熠却依旧神采如玉，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让这丫头好一番忐忑。
“大太太的好意，侄儿心领了。”曹熠吃一口茶，果然是好茶，“只是这回来荣府，除了给老太太和姑父请安，便是瞧瞧玉儿妹妹。担心她处处不习惯，身子又弱又想家，所以才答应琏二哥来看看。现在看到玉儿妹妹被老太太太太嫂子们宠着，我再没有担心，可以和舅舅报平安了。”
黛玉听到这儿，手儿一颤，“哥哥，你要回去了么？”
她自来了荣府，万事小心谨慎，生怕被人小瞧了，不敢放肆。好不容易熠哥哥伴着，以为有了依靠，才将平时不敢说的不敢做的肆意一回，她知道即便做的差了，至少还有熠哥哥和自己一块儿，便什么也不怕了。
如今他要走了？眼泪不争气的留下来。
宝玉忙递过帕子，“好妹妹，还有我陪着你呢！咱们一起看书，一起解九连环？”见到黛玉哭，宝玉整个人都慌了。
黛玉却不理他，只看着曹熠。
曹熠哑然失笑道：“我就不能给舅舅写信，你非要将我赶回去是吧？即便这么不待见我，我也得留下，才答应了大嫂子给兰哥儿教书，怎么能一走了之？”
若不是老太太她们都在，这会儿他早就去揪她的耳朵了。
黛玉羞的伏在老太太怀中，眼角分明含着笑意。
老太太看着两个玉儿，叹道：“留下就好，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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