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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鬼面玉心


第二章鬼面玉心

        听到满身是血四个字,三人像是同一棵树上的惊弓鸟,噌的一下就冲了出去。张万元活了大半辈子,这才体会到什么叫心急如焚,镖丢了货被坑了生意做砸了都没这么当回事儿过。

        三人来到宅子门前,只瞧见果然是张永安回来了。他身着短衣短袖,露着胳臂露着腿,一头黑色的短发里掺和着黄泥,满脸土灰就像个泥人。只有两只水灵的眼睛在那兴奋得咕噜噜转着,不知疲惫。身上满是斑斑点点夏虫咬的血包,肿的厉害。

        他个子不高,腰上倒是挂着满满当当,显得横比竖长,有些滑稽。肥瘦不一十来只兔子,身边还躺着一条比他身板还要大出两圈的野猪,看来是硕果累累。那野猪眼睛还是睁着,侧腹有一深不见底的刀口,一看便知是一命呜呼。张永安背上一套双刀上的钢刃上,还留着猎物的黑血。

        奶妈正蹲着给他上药,嘴里碎念着:“啊呀,小少爷呀!你怎么弄得这般狼狈呀!”张万元看到他这模样,真是骂也不是,笑也不是,便道:“安儿!你跑哪里去了?!”

        看见是父亲来了,张永安兴奋道:“爹爹,你看我打得这些野味好不新鲜!今晚让厨子炒了给爹爹下酒岂不正好?!”

        “啊呀,我的小少爷!不是都答应你今天陪你上山的吗?你怎么一个人半夜就去了呢!”老徐在一旁苦笑,他从头至脚仔细打量过小少爷,看他没缺胳膊没少腿的,心里也算稍微踏实了些。

        “嗨!要那么些个人陪着,还不都是把鸡啊鸭啊赶到我面前让我打!有个什么意思!还是一个人玩带劲!”

        “你这一身包是怎么弄的?”阮氏一路小跑赶过来,不等喘匀了气息,便接过奶妈手中的药膏给张永安两条肿得通红的小腿抹消肿的药膏。

        张永安静不下来,绘声绘色道:“你们不知道!这野猪精得很!我伏在林子里等了一宿才等到个下手的机会哩!钻心的痒也不能挠,弄出点动静就给他吓跑咯!”

        张万元顺着他这话去瞅那野猪,满嘴又长又尖的牙,身上的毛像那绣花针一般又硬又亮,一条长尾要是甩起来能够一鞭子抽死一只鸡。他心想就算是三个精壮的汉子一齐上阵也不一定奈何的这般野兽了。这小子脑袋瓜子虽然不聪明,但能耐着性子不出声响,埋伏一宿就为出这一刀,也真是不简单。

        张万元放声大笑道:“哈哈哈!好!不亏是我的儿子!有胆识!老徐!把这些个交给晚上掌勺的厨子,让他好好料理,晚上请客人尝尝安儿打来的野味!什么大鱼大虾哪里比得上这个不是?!”

        阮氏在旁一脸不满,埋怨道:“就是你把孩子惯得!”,随即又瞪了一眼脸上笑开花的张永安。

        ******

        这日晚上,宁夏的夜。

        晴朗的星夜下,张家院中大桌十六张,五湖四海各路豪杰群聚一堂,吃着张家小少爷打来的野猪野兔子,饮酒对诗,金樽对月。

        张万元换上一身翠绿的宽袖长衫,一龙一凤跃舞肩上。水桶腰束着的还是早上那条金带子,带子上别着一只名匠雕成的玉鼻烟壶。他正陪着杭州名捕薛鸿喝着酒。

        薛捕头鼻头微红,微醺道:“啊呀,张老爷。你这儿子可算给你养着咯!我家那鼠胆的儿子都十八了,别说打猎,连个鸡都不敢杀!哎!”

        “哈哈哈,薛兄你可不知道,我家小子脾气倔得很,他要是能多听听我的话不来气我,我还能多活几年呢!你才是好福气呀!哈哈哈”,张万元也是喝得满脸通红,聊到兴头上又是满满一杯黄汤下了肚,再夹几口野兔子肉到嘴里吧唧,心里美滋滋的。

        就在此时,老徐猫着腰从他身后凑上来,耳语道:“老爷,有客。”

        张万元心想,这都吃喝到一半了,是谁这么不懂规矩,问道:“哦?是谁这么大架子?那倒是请进来啊。”

        老徐道:“老爷,来人不肯从正门进来,而是从后门拜访,问他名字,他只说了一个‘玉’字。”

        “哦?是他......好好,他现在在哪里?”

        “我请他在偏厅等候。”

        “知道了,我这就去。”张万元又敬了薛镖头一杯酒,嘴上陪着不是起身离开了座位。虽然张家“不问江湖”的家规就写在门口的匾额上,但是谁也不知道张万元其实有且只有一个江湖上的朋友。而且也只有为了这个朋友,张万元舍得得罪任何人。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位“贵”客今天带来的却不是什么好消息,还是个他这辈子最不想听到的坏消息。

        ******

        阮氏手上忙着张罗招呼客人,眼睛却是在左顾右盼,找不见两个身影。

        张万元进偏厅没多久,便要老徐把张永安也偷偷带出筵席,说是有要事相谈。张永安心想自己吃的真起劲,爹爹这神神叨叨的是要干什么呢?莫非是有份大礼等着自己。

        他满心欢喜,推开房门便看见爹爹身边还坐着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一头黑发散乱得披在肩上,将他毫无血色的皮肤衬托的更为惨白。一身丝质的白色长袍上用银线绣着一副不知哪里的山水,更为空灵。

        宽松的长袍子让他的体型显得修长瘦弱,眉毛倒是又浓又厚,下面一双锐眼如鹰,但他的眼神不是停留在近处,仿佛是隔着墙看着更远的地方。两眼之间的鼻梁有些扭曲,是断过的,不过仍然高挺,让他仙人的冷面多了几分凡人的沧桑,看着温和不少。

        男人见了张永安,便抬起一只手来,手掌朝下,往里挥了挥,示意要他过来。这一挥,挥出一股暗幽兰香,充盈着整间屋子。屋内原本就昏暗,若不是这兰香,张永安一时真没认出来,来客正是自己的师父。他扑通一声跪地道:“沈师父!恕弟子有失远迎!”

        在这世界上,张永安最尊敬的人除了自己父亲就是自己师父了。师父一向是来无影去无踪,虽然自己两岁起便随他练武,但是至今见面总共不会超过十次。因为师父教他武功,从来不是面对面口传心授这套俗路子,而是用飞鸽传信。

        张永安曾问父亲,沈师父到底叫什么名什么,来自何处要去哪里。张万元回答他说:“江湖之上,有两种人。第一种人见过你师父的脸,却不知道他的名字。第二种人知道他的名字,却没有见过他的脸。到头来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师父是谁。我不是江湖人,所以我知道。你是不是江湖人还不知道,所以你还不能知道。”

        于是张永安就再也没问起过。一直等着自己有资格知道的那一天。这些年来师父来的信,每年多则三四封,少则一两回。每一次就一张纸,或是字或是画,只写着些身法招式的口诀,并没有心法内功修炼之道。

        男人自从瞧见张永安第一眼便知道,这孩子眼神坚定,毅力过人,的确是一块练武的材料。自己教他的招式虽然简单枯燥,但是不用在一旁督促他也知道这孩子一定会每日勤于修炼,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九岁的时候,男人要张永安练双刀,张万元就找杭州最好的铁匠给他打了一套。张永安也不挑剔,每天拔刀收刀练到天黑。如此这般积沙成塔,多年下来倒真是耍起来一招一式毫不含糊。

        “起来,不用多礼。”男人道。

        张永安嗖得起身,一股子喜气。他发觉师父发鬓苍白,面容沧桑不少,说话的调子也不如从前锐利了。这几年来男人的确是累了,武林传奇毕竟也是肉身。他道:“一别三年有余,可有怠慢过?”

        张永安摇晃着脑袋说道:“弟子不敢!”

        “拔刀!”男人突然一喝,张永安原地不动,屋内应声却是刀光一闪。动作之快张万元肯定是没看清。

        “很好!”男人冷峻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贯穿左眼的一道疤也扭的滑稽。张永安心想,要看见师父的笑脸可真是不容易的一件事情,今天算是破天荒了。于是他自己也笑得更灿烂了。

        可从方才起,张万元就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和酒桌上的谈天说地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虽然对刚才那一刀也是点头赞许,脸上却还是紧绷着,只有一把胡子款款浮动。他双手捧着茶杯不饮。张永安不禁心中奇怪:“爹爹这是怎么了,中伏天的还要用茶暖手不成?”

        不容他多想,张万元倒是先开了口,对他说道:“安儿,今日你师父来,乃是有一要是告知与你,你且坐好了。”

        “不错。”男人也收起笑脸,接口道:“安儿,你可有听过‘八器‘?”

        张永安乖巧得点了点头。不论再怎么迷恋武学讨厌读书,作为大户人家的儿子字总是要识几个的。做不到大哥大姐那般出口成章满腹经纶,平日听着他们朗读诗书,懂的还是不少的。

        百晓生著《兵器谱》中如此写道:古有君王铸成八器,是以治海神仙那得来的深海极寒玄铁配合烛龙之火打造而成。机关巧妙之极,绝世无双,无坚不摧。分别名曰:无情,有意,无心,离别,长生,无形,恒古,多情。这八器自古至今都是由列朝侍卫——“王守八大家”所有,用其驰骋沙场,抵御外敌。刺客反贼从来只能见器出,不能见器入。因为无论多厉害的高手,也一定会死在器下。

        无情却有意,有意惧无心;无心伤离别,离别为长生;长生是无形,无形即恒古;恒古本多情,多情又无情。八器环环相扣,互生互克,维持着绝妙的平衡。不仅让人感叹古人的智慧深不可测,直让人叫绝。

        可天下已经有百年的安定。如今的江湖人根本没有亲眼见过它们。久而久之,纷纷开始怀疑八器是否真的存在,或许烛龙,玄铁什么的一同只是存在于古卷中的传说罢了。八般杀人的神器也就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

        “那你也应该知道,十三年前八器被夺走了一事吧?”男人问。

        “知道。王守八大家之一的沈家沈玉心,起了反心。只身一人斩下包括自家共两百多颗颗人头后消声灭迹。”张永安答道,心里嘀咕着为什么师父要在今天提这个事情。张家从来是不闻江湖事的。他发觉爹爹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离开了自己坐着的红木大椅,手背在身后站在窗前,望着明月并不说话,也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不错,从此天下便少了八位忠将,多了一个‘天下第一恶人’。”男人说到这,只见他不经不慢得从怀里取出一副铜质的面具。面具里子泛着红铜特有的光亮,烛光下晃眼的很。正面则被涂成煞白,一张凹凸有致,精致无比的鬼脸雕刻其上。

        男人套上这鬼脸,面具竟和他的脸框十分贴合,甚至都用不着套绳固定住,只是露出他的明眸皓齿。张永安只觉得呼吸也随着他的动作慢了下来,直到最后空气像固体一样在肺里凝住了。“白,白鬼玉心?!”他只觉声音尖锐,都不像是自己喉咙发出来的。

        “是我。”沈玉心对着自己的徒儿,冷冷地说道。声音透过面具的铜质小口而出,听起来格外刺耳。张永安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哑着嗓子问:“师父,今天我生日,你这是在寻我开心呢吧?”然而屋子里并没有人笑。他转头看着爹爹,张万元仍是一语不发,默认着屋里发生的一切。

        这两人都不说话,都等着张永安先开口。而张永安现在只觉得口干舌燥,他端起一旁的茶杯,掀开盖来却发现茶杯里是空的。他想夺门而出,一头栽进后厨的水缸里喝个痛快,喝到五脏六腑都冷静下来。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自己的师父是个人皆要诛之的大反贼,自己的父亲还和这反贼来往如此亲密。换作别的孩子要是突然知道这些,应该早就发狂了吧。

        沈玉心轻轻得把面具又收了起来,动作很是小心翼翼,好像随时会惊到一只戒备中的猫一般轻柔。他尝试重新用一贯的慈爱面孔面对自己的爱徒,自己心爱女人的孩子。

        “为何今天要把这件事告知于我?”张永安心想接下来再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会感觉惊讶了吧,可很快他便发现自己想错了。

        沈玉心这次并没有马上接口回答他的问题,竟然是犹豫了一下。他终是觉得有些于心不忍,要把这么多残酷的事实一股脑的灌给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孩子,是一种不计后果的做法。

        可是眼下的情况已经是迫在眉睫,心中的话已经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了。沈玉心恨自己,责怪自己当初没有考虑周全,才让情形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他道:“张兄,接下来的事情,我看还是由你来说较为妥当。”

        张万元对着皓月却是闭着双眼,似乎是在感叹物换星移,睹物思人。他许久才无力的点点头,拖沓着脚步转过身来,眼神波动。如此豁达的一个生意人,张永安这辈子都没见过父亲红过眼眶。他悲伤的呢喃道:“安儿,不论接下来我说什么,你只要记住张家永远是你的家就行了。”

        “爹爹请说......”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十三年前的一个晚上,你的师父叩响了张家大门。他交给我一个襁褓中的男婴,要我好生待他,不得有任何闪失。”张万元有些梗咽,要不是屋子里这么安静,实在无法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十二年来,我和你娘遵守这个约定,将其视如己出,精心培养成人。我们打算把这个秘密藏一辈子,只要这个孩子开心得活着就好。”

        “这个男婴就是我?”张永安问道。张万元喉结一个上下,说出一个“是”字。

        “谁都好,来给我倒一杯水吧!”张永安现在心里只祈求着这一件事情。“最好从自己头上一股脑儿浇下来,醍醐灌顶让我醒过来。或是有一碗酒,仰脖子一口喝干,今夜求一个难得糊涂。”

        他咬紧了牙关,额头爆出了青筋,花了吃奶的力气才抑制住心中的惊涛骇浪,问道:“那你们倒是告诉我,我的生父母若不是你们,又是谁?!”这句话的语气有点冲,意思是提醒他们若是个玩笑,就不要开得太过火了。可他没想到沈玉心脱口而出:“你是半夏云游与无盼兰的儿子。”

        “半夏云游...无盼兰...?”张永安嘀咕着,对这两个名字根本毫无印象。

        “不错,半夏家也是王守八大家之一”沈玉心补充道,语调没有什么起伏,反而听起来别扭的很。

        “如果我真是半夏家的人,那师父你岂不是......?”

        “你说的不错,半夏家全都死在我的手下。除了你之外”

        “为什么?!”这个为什么包含太多问题,张永安自己也不知道想听到哪个答案。

        “不为名,不为利。为苍生,为天下太平。”沈玉心看着张永安,仿佛看到了十三年前无盼兰的身影。十三年前他也被问过同样的问题,他也回了同样的答案。

        “那为什么你就留我一个活口?”张永安本能得相信沈玉心说的任何话,哪怕是借口。他们之间就是这种感情,他只是不理解很多事情。

        沈玉心没有解答他心中的这个疑惑。张永安也没有力气追问下去。一边是敬意万重的恩师,一边是素未谋面的父母。孰轻孰重,无需在心中多掂量,要说恨更是没有。从头到尾张永安就好像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有些恍惚。更多的是无法接受。

        “我是你的杀父仇人,你倒不恨我?”沈玉心这才开口。

        “我只知道,我的爹叫张万元。”张永安一字一句郑重的说道。一旁的张万元肩膀剧烈得颤抖着。

        沈玉心听到这,眉头一琐,轻轻说道:“可惜‘他们’可不是这么认为的啊。”声音轻的好像是在自言自语,言罢后他便低下头去沉寂了。

        “他们?他们是谁?还有谁知道这件事情?这就是为什么张家不问江湖的原因吗?”故事总有开头和结尾,张永安想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可对着这一连串的问题,沈玉心却动也不动,完全没有作答的意思。脸色好似比平时更要白上一些,白过窗外明月的光。

        春日春风有时好,春日春风有时恶,屋里的气氛就好似春天多变的天,而屋外倒一直是高温的盛夏。十六桌早就分成了两队,一队在吟诗作画,一队在豪言壮语。谁也不会料到,天下第一恶的沈玉心,死在了几步之外的地方。

        张永安怔住,猛然发现恩师连气息都消散了。张万元回过身子,对着儿子说道:“安儿,这里是你师父留给你的一封信。看了之后你自然就会明了。给你师父磕一个头,就回屋去吧。”

        天下第一恶人,武林传说的白鬼玉心,竟是在杭州的张家自断了经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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