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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网络正义(三)


……谢儒周被停职,校方介入调查。

        此时距离猥亵丑闻曝出已经过去了三天。在这三天,a大内部无动于衷。你说a大护着谢儒周,可他们面对着这三天所有的激烈谩骂无动于衷;说a大不护着谢儒周,但他们又始终装死不调查。

        关幼涵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有种“果然如此”的想法,然而很快她就开始忧心:谢儒琦之前一直说她哥在做一个大项目,好像是新型材料的改进。虽然关幼涵的专业就是这一块的,但严格意义上并不算是谢儒周的学生,因此她也很知趣地没有多问,只知道这项项目目前是保密的。如此一来,谢儒周的进度就要被耽搁了。

        才想到谢儒周,下一秒电话就打到了她的手上。她凝视着屏幕上的陌生号码,不由得蹙眉。在铃声响起三声以后,她才慢吞吞地接了电话。一接电话,一句充满了怨毒的“关幼涵,你不得好死!”便在她耳畔炸裂开来。

        关幼涵遽然睁大眼睛,有些慌张地点了挂断。还没过几秒,这个陌生的号码马上又给她打了电话。她咬着唇,将电话拖入了黑名单。接下来有许许多多个电话打入,但是她一个都不敢接。

        有些不安地撕掉唇上干裂的死皮,她按下了关机键。

        她的备用机号码一向没什么人知道,她只是曾经在资料上填过这个号码。

        当熟悉的铃声响起的时候,关幼涵有一瞬间被吓到了。她从兜里拿出了备用机,还是接了电话。

        “请问是关幼涵同学吗?”那一头是一个很有礼貌的声音。

        关幼涵下意识地想要说不是。但是她忍住了:“是。”

        “我们是a大成立的调查组,麻烦你到明志楼三号304房,我们针对昨日在网上的一部分事情开展调查,希望你能够积极配合。”

        关幼涵顿住,率先挂断了电话。

        ……为什么,为什么是这个时候。

        虽然她的理智告诉她如果不是这个时候就晚了,但是心下升起了从未有过的不安定。她能猜测到这些问题都跟什么有关。

        然而等到她真正坐下来受审问的时候,她才发现,错的离谱。

        “请问你和谢儒周教授有没有除了同校师生以外的其他关系?”询问者是一个头发披散着的女性,戴着金框眼镜,语气很是温和。

        即便她问话如此委婉,关幼涵还是马上读出了潜台词。

        她嗫嚅了一会儿,还是说:“有。”

        四周的目光本来是有些分散的,这一下立刻汇集到她的身上,各个都携带着不自知的好奇与隐隐的嫌恶。

        ……师生相恋,似乎终归是丑闻,无论如何都会落下话柄。

        “谢老师是我好友的亲生兄长。”她的声音有些低哑,“我从前偶然见过谢老师几面。”

        在这短短几句话之中,所有的思念与爱慕全然湮灭于唇齿之间。她开始后悔来到了这所大学,以前以为是有更多注视的希望,在这一瞬间倏然明白一旦他们是同校师生,恐怕连原有微乎其微的希望都尽数斩断。现在她不能透露出一丝一毫的爱慕之情,就像从前一样,对任何人都不能说出口。

        “听你的同学说,你自己到外头租了很不错的房子,同时还能开着私家车。……可是据调查你父母双亡。这些财产是否是你从谢儒周教授那儿获得的?”这个声音明明那么轻柔,言语之间却不知道多了多少分不怀好意。

        关幼涵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落得如此境地。连她自身通过合法途径取得之物也被人怀疑是否不干净。

        谢儒周确实帮过她,但是根本没有他们说的这样卑劣不堪。他们之间也不存在任何的□□交易。

        “不。我从前从外祖父那里获得了一笔遗产,但是并不多。而这辆车是我租赁的……你们不会不知道近些年来汽车租赁业务吧?”

        汽车租赁业务确实存在,并且在这个世界已经从小众慢慢普及开来。不过维修成本过高,保养费用也过高,因此不少人都习惯性无视这个可能性。

        调查者轻声笑了两下,明明笑容里不含讥讽,关幼涵却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太过熟悉的讥诮——又穷又爱面子。

        关幼涵并不在乎他们的任何想法,只是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网传那些照片你怎么解释?你为什么要去推一个娇弱的女孩子?”

        关幼涵冷声:“应该有人告诉你她是谁了——你为什么要来找我问清事实?我和谢老师根本没有对她做什么,只不过这些是角度刁钻的照片罢了。如果你们想要调查清楚事实,大可以直接去月上酒吧调取监控。他们那个酒吧相关的工作人员估摸着会很配合你们的调查的。所以何必为难我呢?”

        “我们已经去调查过了。”询问人员轻声道,“但是不知道什么缘故,酒吧的监控刚好坏了,正是因为我们找不到证据,所以根本没办法还原出事实。”

        “是不是只要梁玉承认当初其实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就好了?”关幼涵的表情在听到监控毁坏的那一瞬间是空白的,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下意识这么说了。

        然而仔细回想,这件事很有可能是实现有人安排好的——不然监控不会坏的这么刚好。如果想要知道一切事实,那么向梁玉问清楚便极有必要。

        后面关幼涵心不在焉地回答了一些有的没的的问题以后,立刻拨打了谢儒琦的电话。

        关幼涵不知道的是,谢儒琦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发上挂着生鸡蛋液的谢儒周。黏糊糊的蛋清沿着他的眉骨往下滑,发梢末尾还在滴着臭烘烘的黏液。

        谢儒琦顾不上手机响了。她给哥哥递了好几条毛巾以后便立马打电话给梁玉。可梁玉的电话还是不通、还是不通,她根本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有一整天的时间,梁玉却从未发声。

        最后一通电话,梁玉终于接了。

        谢儒琦能够很清楚地听出来她的嗓音是前所未有的嘶哑,似乎是刚刚撕心裂肺地哭过:“小玉……你能不能帮帮忙啊……我哥哥他今天被校方调查了,但是缺少了关键性证据……他没办法自证清白……小玉,我求求你了……”

        谢儒琦的手攥紧了手机。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连自证清白都要这般奢侈了。

        平日里谁会动不动就防备诸多?如果突发意外,究竟有多少人能够自证清白?

        自证清白的成本太高了……现在关键性的证据就掌握在梁玉手里,只要梁玉肯出面承认这件事完全是子虚乌有,照片也是人刻意挑了角度拍摄的,那一切都会有挽回的余地……

        谢儒琦还在低声哀求:“……小玉……我就这一个哥哥……他真的从来没有做错什么事情过,还是一个对国家新材料方面做出了卓越贡献的人……”

        良久,那端突然嗤笑一声。

        谢儒琦被这一声嗤笑打断了恳求,仿佛瞬间被点了哑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你……什么意思?”谢儒琦问。

        “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也在骂我?他们同情你哥哥,但是他们说我为什么领子要穿的这么低,裙子要穿的这么短……说我当三,说我活该……他们甚至怀疑我是出来卖的……你猜猜我现在敢不敢这么出来承认我是谁?”梁玉冷声道,“只要我敢说……只要我敢说……”

        谢儒琦哑声。

        “可是小玉……清者自清……你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你不必去证明……因为你现在是受害者的身份。可是我哥哥需要别人帮助他来证实清白……”谢儒琦的声音哑得太厉害,讲到“清白”的“清”字,骤然破了音。

        梁玉笑了几声:“你哥哥的清白需要自己证明……一旦我出来我不就也需要证明我的清白了吗?你哥哥的清白是清白,我的清白就是廉价的?你不觉得你自己很双标吗?”

        谢儒琦被挂了电话。

        她茫然地环视了四周,一切都是原样。但是只要她肯出门,那她就不能忽视门上被人用红油漆划了大大的叉,门口摆着的花已经被人连根折断。甚至有小动物的尸体,里面塞满了虫卵,爬满了蛆。

        ……真是奇怪。明明一切都尚未水落石出,明明一切都不知真假。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哥哥?

        可是我们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啊。

        要是我那天晚上不要答应小玉去喝酒,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一场事故,四个人,三个人都被牵连,两个人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网络暴力,一个人正在被大部分网友深切同情,但是她也在被那些话语所拼命攻讦。

        只有谢儒琦一人置身事外,却感到了如出一辙的心痛难当。

        她也无立场指摘梁玉的做法有多不厚道,因为她也正在经历网络暴力之苦。

        谢儒周终于洗完了。他面无表情地擦干了头发,看着失神的妹妹,轻轻地揉揉她的脑袋:“琦琦,不是你的错。”

        谢儒琦抬头看着比自己长了将近十五岁的兄长,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一滴一滴地滑落。

        谢儒周叹息:“我会尽快解决这件事情的。虽然我不知道背后是什么人主使的,但是当务之急是澄清真相。关幼涵和梁玉都被无辜牵扯,等事情结束以后我们需要登门道歉。……虽然并不是你的错,但是这一切的后果却不得不由我们承担。”

        谢儒琦真的很难受。她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哥哥,从父母逝世开始,她一直视为某种程度上的父亲的兄长。

        “哥……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谢儒周想着白天受到的调查,以及刚才那通梁玉不愿帮忙的电话,在暗中叹了口气。

        关幼涵感到情况在变糟糕。

        她取得了和谢儒周、谢儒琦的联系,但是两人似乎都没有太大的办法。谢儒周醉心学术多年,根本不重视人情世故,常年陪伴谢儒周的要么是实验数据,要么是办公室里格格不入的一系列文学书。他周身的所有气度全然都是在这样纯粹的环境下淬炼出来的,像是一块温润的玉。

        但是有人现在想要将玉打碎。

        而作为关键证据的梁玉本人并不愿意出面。

        事情最终的解决还是梁玉思来想去以后没忍住,还是去了调查处,在调查处取得了绝不曝光她的保证以后,在确保谢儒周的清誉保证书上签了字。

        这个时候距离被网暴的伊始已经过去了一周,而高校的声明只是放了一段梁玉的录音。能听得出来梁玉不想要别人知道自己是谁,所以说的有些含含糊糊。

        底下一堆网友还是秉持着怀疑的态度,听着录音里的声音发出诘难。

        还有好几位自称是月上酒吧的顾客,声声质疑,字字诛心,不断地问是不是高校随意推了一个女生出来挡住舆论,是不是因为谢儒周这个人渣德高望重,发表了数篇学术论文,做出了重大贡献才致使地位稳固。

        舆论仍是沸沸扬扬,底下各种言论仍是真假参半,信与不信对半开。

        如此,原本过高的热度才略微降下,但是已经有不少a大的人公开表明不会选择谢儒周做自己的导师。

        互联网终于肯遗忘这件事了。

        谢儒周也终于做出了他的学术成果。他有感觉,这一回的学术成就应当是前所未有的。

        这是一项里程碑式的发现与改进。

        在他熬夜撰写学术论文,将它投到国际知名学术周刊上后,他终于能够放下一切重担,好好地又跟梁玉和关幼涵道了歉。

        谢儒琦知道自己不能多怪梁玉,但是她不太可能和梁玉的关系恢复如前了。

        经此一遭,四个人都瘦了很多。关幼涵在这长达一周多的网络暴行中落下了头晕、梦魇、失眠的毛病。只要她一闭眼,就有无数谩骂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无数自诩正义的抨击在她脑海浮现。好不容易陷入浅眠,却有无数的梦境打扰。

        相同的症状还出现在谢儒周身上。

        谢儒周在实验终于做完后才发现自己难以入眠。他以为自己没有为那些言论烦扰过,但还是有了巨大的影响。

        所有人在这场举世的讨伐中义愤填膺,在漫天的指斥中各自进行了一场精神呕吐,将从前那个光风霁月的谢教授形象竭尽全力吐出,重新嚼碎在口中的是一个流氓、人渣形象。哪怕谢儒周做过再多的贡献,哪怕他做出有力的澄清,在互联网的搜索引擎中只要打下“谢儒周”三个字,高居第一位的将永远是“谢儒周猥亵”。这只不过是他人的好奇,但这也是一个人的社会性死亡而已。

        要想彻底倾轧一个人的社会声誉,只需要屏幕前的你动动手指而已。

        造谣的成本何其低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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