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指腹为婚
那只玉镯被张允琛从锦盒中取出，它在阳光下泛着碧绿通透的色泽，无论是谁瞧见了都会赞上一句顶好的翡翠，而镯子的里侧刻着一行密密小字：佩玉琼琚，永以为好——邱望炎
“望炎是邱家老爷的字，想当年，他父亲，也就是邱老太爷在清廷做官的时候，你父亲曾是他的学生。可谁知道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情，甲午战争说败就败，邱老太爷为此一辈子没肯从牢里出来，最后死在了里头。”说起这些，张老夫人惋惜的长叹了口气。
“至于邱家老爷，本没有多大才干，年轻时候跟着醇亲王出使了一趟德国后，就再也没什么建树了，当时你父亲也曾劝他弃了官职一同下海经商，可他那人固执的很，死活不答应。不想没几年，清廷就结束了，至于他们家后来如何我也就不晓得了。只知道这镯子是当年你父亲与他从德国回来后，在北平打的，约定了两家指腹为婚，世代交好。这样一来，也算是报答了当年邱老太爷的知遇之恩。”
“原来如此。”张允琛握着手中的镯子，才知道这里头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这么说来，邱月明倒还真是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子了？
“只是多年来他们家都没有音信，自你父亲走后，我也就更不想这些了，你如今怎么又突然提起？”张老夫人奇怪的望着自己的儿子。
张允琛盯着这只镯子沉思了很久，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将镯子又重新放回了锦盒内，好生合上盖子，对着他的母亲若无其事的笑道：“没什么，随便问问。”
张老夫人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她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思深沉，连她这个做母亲的都从来就没明白过他。
“算了，不去想那些了，对了，你近日在忙些什么，下周有没有时间，我打算约季小姐来家里吃顿便饭，你也是好久没见着她了吧。”
“季三小姐？”
“嗯。”张老夫人一点头，然后正了神色道：“你可不要和我说下周没有时间哦。”
“下周……好吧。”
“这就对了。你呀，虽说这么大人了，可还是不让娘省心，到现在为止也没个谈婚论嫁的人，整体就是琢磨些债券啊，什么资本啊，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这次还得多亏你二叔，季家和你二叔也算故交，那季三小姐是个沉稳的闺秀，我看人靠得住。”
“行了，行了，娘，我知道了。”
“你这孩子，每次一说起这些你就不耐烦。”
“对了，娘，银行里还有些事情要我处理，我先走了，晚上不回来吃饭。”
“你……”
张允琛受不得啰嗦，寻了个借口便逃开。然而，就在银行门口下车时，他被从银行出来的一个身影给撞了一下。
那撞人的少年不仅没有道歉，还满是不悦的道：“你怎么走路的，没看见呐！”
“你这人怎么这样，明明是你先撞了我家少爷的。”阿四不服气道。
“我管你家少爷是谁，闪一边闪一边，小爷心情正不好呢。”
“嘿，你这人——”
张允琛没打算和这种人计较，领着阿四就走了，少年朝身后的人影啐了一口：“还真是上海王八多，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充老大，要是当年放皇城根儿底下，你们都得喊我一声爷。呸！”
不知是因为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少年一路揣着袖子，满脸烦躁的表情，在路上但凡见着什么不顺眼的都要踢上一脚，就这样一路晃荡到了家。
眼前的别墅洋房内，少女正坐在二楼打理着一头乌黑长发，她从阳台处瞧见了底下那个满脸不悦的少年，摇摇头，朝屋里喊道：“娘，邱如芝那小子死回来了！”
“邱如兰，你他娘的不叫会死啊！好歹我也是你哥，有没有点尊卑啊！”邱如芝心里本就不快，此时听见了妹妹的声音，更加怒火中烧。
“我叫不叫都没事，倒是你，没钱会死啊。”
“你！”
“吵什么吵！一回来就吵吵，还有没有点身为大家闺秀大家少爷的样子，你瞧瞧你们现在，一个个都跟什么似的，北平学的那些仪态教养都跟你们一块儿丢狗肚子了？”邱家四姨太赵筱娥从房内走出，看着眼前这对半斤八两的活宝兄妹，也怒道。
“娘，明明是他，是三哥先骂人的。”邱如兰跑到赵筱娥身边告状道。
“你还恶人先告状了，信不信我抽你丫的。”
“你来啊，来啊，有本事你抽我呀，邱如芝，就你有几分几两我还不知道，别给我一天到晚的癞□□插鸡毛掸子充大尾巴狼。”
“你！你！看来爹不在了，我是该替爹好好教训你！”
说罢，邱如芝从墙边抄起一把鸡毛掸子就要打来，却被赵筱娥猛地夺过，反而劈头盖脸的向邱如芝打去，把邱如芝打得嗷嗷直叫。
“娘，你做什么呀，疯了吧！”
“我看是你疯了才对！一天到晚的不着家，跟些狐朋狗友不学好，怎么？老娘的钱是大风刮的，尽让你花在没名堂的地方！”
邱如兰在一旁看着赵筱娥打邱如芝的样子，一边高兴的叫好。
“所以你就冻结我银行的账户？娘，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私吞了大哥，二姐那么多家产，我就花一点怎么了，你留那么多钱能带到棺材里去吗！”
“放你娘的屁！谁私吞了？你这小王八蛋不识好，老娘处心积虑的都是为了谁，你居然敢这么说老娘！”
“好了，好了，我错了，娘，你别打了，放了我吧！”邱如芝被雨点般的鞭打受不了，赶紧求饶道。
终于赵筱娥打够了，放下鸡毛掸子坐进了沙发里，她深深看了一眼邱如芝，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无奈道：“你也这么大人了，娘不说要你去学那些有本事的人，谋个多大出息，至少你也给我少丢人，你瞧瞧，现在哪家的少爷还像你这样一天到晚在家里吃喝玩乐，游手好闲，哪个不是多少有份体面的工作。什么银行啊，政务处啊，律所啊，你混到现在，除了把钱丢在那些牌桌上，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身上，你还混出什么名堂了。”
“娘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谁说牌桌上没朋友，就前些日子和我打牌的一个，还是军部里头的人呢，你儿子这关系网你就不必操心了。”邱如芝拍拍胸脯一副打包票的样子。
赵筱娥啐了他一口：“跟你娘还吹上牛逼了！”
“我不管，反正最近我已经托人给你在二马路的交通银行里谋了个差事。你后天就去报道吧，从今以后给我好生收敛点，不准再无事生非了。”
“啊？诶呦，我的娘，这，这种事情哪是我能干的，你也知道我这人最不喜欢被约束了，这，我不去。”
“你要不去，以后都别进这个家了。总之我不能让你再胡作非为下去了。我们刚来上海，脚跟都还没站得稳，在这泼天富贵，名流云集的上海我还指望你妹妹日后能寻个好人家，你要在这会子败坏我们家的声名，我饶不了你！”
说罢，赵筱娥带着邱如兰径走直上了楼，把邱如芝一人晾在底下让他好好想想。
邱如芝不满的抱怨道：“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当初跟着二姐一块儿离家出走呢，不知过的有多自在。”
“阿嚏！”正在浇花的邱月明此时打了个重重的喷嚏，奇怪，是谁在念她？
“小姐，少爷来了。”楼下吴妈唤道。
邱月明一听是张允琛来了，也顾不得浇花的事情，就想奔下楼去，可走到一半，她又觉得有些唐突，又坐回了房间，在镜子前梳理了几下头发。
却不知，身后的房门悄然推开，他带着一身的馥郁花香，像变戏法那样从手间变出一枝淡黄色的山茶花别在了少女的鬓边。
“呀，你都上来了。”
“请这位美丽的小姐恕我擅闯闺房之罪。”说着张允琛故意做出一副极为绅士的样子，引来邱月明的咯咯笑声。
“对了，上次你说回去找找，可找到了吗？”邱月明对张允琛提起的玉镯之事仍然挂怀，毕竟那可是事关他俩的终身大事。
“真遗憾，没有找到，可能在搬家的时候不知被我娘给藏哪里去了，我下回再问问她。”
她点点头，转而又想到什么，“对了，我想有时间的话去拜访一下伯母可以吗？毕竟你我两家是故交，而我来上海都这么长时间了，现在才得知，心里很过意不去。你放心我已经让吴妈去准备礼物了，对了，你娘都喜欢些什么呢？”
张允琛有些诧异，他没想到邱月明会把这件事情看得如此上心，那么他的欺骗对于她来说是否太过分了呢？
邱月明见张允琛没有说话，以为是他误解了自己，微微低下头不好意思的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急了。”
“呃，没有，我只是在想我娘最近什么时候有时间，毕竟这么贤惠的儿媳妇，她也一定会很期待见到的。”
听到张允琛如此说，邱月明的脸颊又染上了红晕，“你知道吗，过去我娘总说女孩子大了就要早点找个人嫁了，这样一辈子才算有了依托，过去我从不觉得如此。但现在经历过上海的种种后，我却越怕一个人漂泊了。”
她抓着张允琛的手道：“允琛，现在你就是我在上海的所有依靠了，所以，你不会骗我，会永远真心待我对吗？”
张允琛没有说话，他张了张嘴，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邱月明，他甚至开始有些躲避那双漂亮而满含真情的眼眸，那会另他觉得罪恶的眼眸。
不，不，张允琛你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你不一直是这样一个人吗？
在你看来，面前的少女如同最完美的瓷器，她的美丽，她的风情都是值得珍藏与被保护的，是的，你是在保护她，在这样鱼龙混杂，秽乱不堪的城市，你是在保护她，保护她免收社会的玷污，免收风雨的欺凌。这就是你对她的爱，这样的爱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她已经深陷泥沼，她该满足了。
“月明，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点事，我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嗯？怎么突然就走了？好歹一起吃个饭吧。”
“不了，下次吧。”张允琛道。
他走到门口，可又忍不住回头，发现邱月明就站在门边看着他，像一个默默等待丈夫归来温柔又贤惠的妻子，他的心里抽疼了一下。
他说：“我喜欢你，月明，真心的。”
然而现世安稳的生活很快被打破，8月14日拂晓的一声炮鸣将她从梦中倏然惊醒！
“咚咚！咚咚！”
门声急切，吴妈披了件衣服就匆匆来开门，“来了，来了，什么事情这么急呀！”
门一打开，是张允琛在门外，他带着几名身强体壮的劳工，吩咐阿四道：“阿四，让他们把东西赶紧搬进去。”
吴妈看着这一袋袋的面粉米粮，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昨天夜里开战了，现在虹口区与闸北区那里一片混乱，我给你们准备了些吃的，这些日子你们躲在家里，不要随便离开租界，知道吗。”
“开······开战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夜里还当是谁家放的炮竹，不想就真的开战了。”
“邱小姐起来了没？”
“我在这。”邱月明着单薄的睡衣，站在楼梯口看他，她眼下的青袋暗示着一整夜都没有睡好。
张允琛脱下自己的外套两步并做一步上前给她披上，“早晨气温低，莫着凉。”
“我昨儿夜里听到了，打仗了。”
张允琛见她憔悴的神色和担忧的眉眼，摸着脸颊安抚道：“别担心，会没事的，一切都会结束的。”
“我们会赢吗？”经历过七七事变的她对未来抱有很大的恐慌。
张允琛没有回答她，叹了口气，“事在人为，听天由命。”
“对了，我最近手头会比较忙，可能没时间过来看你，你自己在家好好待着，若是缺了什么，就让吴妈去大公馆要，这些日子为了安全起见，哪儿都不要去，知道吗？”
“嗯。”
“那我先走了，好好保重。”
邱月明迟迟不舍的松开了张允琛的手，过了一会儿，等他走到门口时，她冲了过去从后抱住他，“你会回来看我的，是吧。”
“放心。”他离开怀抱，匆忙而去。
战争来的很快，几乎每天都能听到不远处的炮火隆隆声，楼下的报社也由原先的每日一更变为了一日两更，但凡响起“号外”的声音，人们必争抢着买，报纸的需求远远大于从前。
邱月明有时也会让吴妈买上一份，上头一会儿说是轰炸了汇山码头，一会儿又说是虹口硝烟弥漫了，不过最令人振奋的消息还当属攻占日军总司令部。
邱月明记得那天，原本空落的街上因为这个消息人群变得多了一点，行人的脸上也都涌现出欢庆的神色，似乎大家都觉得胜利在望了。
可没过多久，这种错觉便被打破了。九月初的时候，城市的上空开始出现了嗡嗡的声音，成全结队的阴影向闸北方向俯冲过去：“轰！”
“叮铃铃！叮铃铃！”
“喂，我已经尽力了！荣昌米粮厂的货现在都进不去，凡能走的路全被日军堵住了！我已经在联系一家美国洋行，看能不能用他们的货做遮掩。”
“叮铃铃！叮铃铃！”
“我知道了，我会尽快，但是我不能保证，现在战况太激烈了。”
“少爷！小心！”阿四在外头喊道。
突然一片巨大的阴影扑来，“轰”地一声，火光燃起，办公楼的半壁顷刻间化为灰烬。
张允琛从瘸腿的桌子下起身，摸索着找到了眼镜，然而已成碎片，他拍了拍了满身的尘土，啐了一口嘴里的坏血，骂道：“该死的日本人！该死的黄远清！”
“少爷，你没事吧。”阿四赶紧扶起张允琛，方才他在外头见到上空飞来的飞机就知道不简单，幸好，菩萨保佑，他家少爷没事。
张允琛没有理会他，只是在废墟中寻找着什么，当他看到彻底断裂的电话线时才绝了希望。
他对阿四道：“去，找一台打字机来，越快越好。”
“啊，打字机机？”他现在到哪里去找打字机，阿四一脸莫名。
“还不快去！”张允琛第一次发火怒道。
黄远清这家伙，现在告诉他要搞一批进口药品的补给，他娘的现在打的这么激烈，他到哪儿去给他弄药。
上海就算外商再多，这会谁愿意冒险出头和日本人对着干。
张允琛想想就觉得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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