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情书
这天下班之后，马医生特意留在诊所没走，直等到病人都走光了，诊所里的其他工作人员也都下班走了，他才叫住正在收拾门窗水电的吴忧，看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前几天你又去山里的小屋住了？”
在山林深处，有座小木屋，也不知是谁留下的，好多年没人住了。以前马医生还上山采药的时候，便常在那里躲雨歇脚，这几年马医生年纪大了，也不怎么上山采药了，那屋便又空了下来。
两年前吴忧来到这里，常往山林里跑，马医生便把那小屋的位置告诉了她，方便她雨天的时候进去避避雨，累的时候进去歇歇脚，没想到她竟爱上了那里，隔三差五便跑到那去住上一晚，有时甚至一连几天都住在那里。
小丫头年纪轻轻动不动就孤身一人跑到深山老林里去住着，总归让人担心，并非担心她的安全问题。她的能力马医生是见识过的，不单是医术方面的能力，还有其他方面的能力。
而那种“其他方面的能力”，别说个把两个普通凡人，就是山林里的豺狼猛兽，也足够她独自应付了，可是……也正是那“其他方面的能力”，让马医生忧心。
马医生曾语重心长地告诫吴忧，千万别把“那方面的能力”展现出来，让人看到，即便在山林里也不行，因为即便是山林的最深处，也偶尔会有人闯入。
吴忧答应说“好”，可是却依然一天比一天勤地往山里跑，还常常在山里的小屋过夜。
不用问马医生也知道，她为什么喜欢那里。
世人各有喜好，各有追求。有人喜欢闹市，有人喜欢乡野；有人喜欢繁华，有人喜欢朴素；有人追求功名，有人追求淡泊。
无所谓好坏，纯属个人喜好。
对此，马医生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偶尔委婉提醒，叫她多加注意。事实上吴忧也不想给自己带来麻烦，所以这两年来一直注意得很好，一直也没有被别人发现她“那方面”的能力。
只有上一次，她不确定是否被那个人看到。可是说来奇怪，她并没有为此而忐忑不安，心里有种隐隐的感觉，总觉得即便那个人看到，也不会怎样。他不会说出去，更不会给她带来麻烦。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这股自信。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这会马医生会突然问起。难道他看出了什么？知道了什么？
吴忧点头，老老实实回答道：“嗯。”
沉默了一会，马医生这才说道：“诊所新来的小姑娘，王婷婷，是我一个朋友的孙女，也算知根知底。她是江城中医学院的学生，来这实习的，和你差不多大，没事的时候可以和她一起多聊聊天，年轻人确实应该结交几个朋友。”
别人不知道，可他马医生是知道的，在这个世界上，吴忧是没有所谓的亲人，所谓的朋友的——如果有，那也只限于马医生家里人。
这些年来，马医生一家一直遵守着曾经的承诺，一直竭尽全力地照顾着她。
四年前她苏醒之时，面对陌生的世界，陌生的生活，也是由马医生的孙子马俊，亲自陪同，亲自照顾，从教她如何使用厨房里的燃气灶，如何使用卫生间的热水器开始，一点点地教她如何适应现代生活，而这一过程，持续了整整两年。
然而适应并不等同于喜欢！
两年之后，她提出想去山里生活，理由是她不喜欢城市生活，于是马医生便把她带到了这里。
这里临近山脚，既有马医生的诊室，又有他们家的中药种植园。在这里，吴忧既可以随时上山去过她想过的生活，又可以在诊所和种植园帮点忙做点事，不至于太过空虚无聊，而且大多数时候马医生也在这里，可以有些照应。
可以说，马医生一家对她的照顾，已经十分上心，十分周到了。可是这些照顾，更多的是倾向于生活方面。
那天看到诊所外的一幕，后来又听说早上她曾带了个年轻人来做理疗，还亲自打了热水给他热敷，心里不觉微微一怔。
虽然没有直接问她，可稍微一想，马医生心里便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马医生的意思，是鼓励她结交朋友，可是结交朋友还是要谨慎一些。
和她差不多大？吴忧心想，马医生还真是拿她当小姑娘了。可是转念一想，这世上还能有个长辈在她耳边絮叨她，关心她，也挺幸福的。
这天吃过晚饭，吴忧一个人呆在家里，又忍不住拿出那本日记本来看。
日记本很有些年头了，里面的纸张已然全部泛黄，可是因为是用特殊材料所制，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纸张依然保持完整，毫无破损。
虽说是日记，却并非一日一记，只是偶尔记录，记录频率毫无规律可言，有时三两个月才记录一次，有时又一连两天都有记录。所记内容也有长有短，长的时候有整整一面纸，短的时候却只有三两句话。
也正因此，整整十八年的时间，一本笔记本都没有用完，还剩下了一小半。
在日记的第一页，那个人这样写道：
银花，这些天我一直哭，眼泪总是忍不住掉下来，可是却只敢偷偷地哭，不敢当着人的面哭。白天，我装作没事人一样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可是一到晚上，我便忍不住哭起来，只能早早上床，把自己捂在被子里，因为害怕别人听到我的哭声。
那天我找到你们的时候，你已没了心跳，你母亲也已奄奄一息，她拼尽最后一口气，对我说，你们家族的女孩都有死而复生的能力，求我把你藏起来，不要被人发现。
我觉得她一定是糊涂了，可是还是照做了，心里无比渴望她说的是真的。
可是银花，如果你醒来，发现你母亲已经去世，而我，有可能是那个间接害死你母亲的凶手，你该怎么办？会怨我吗？恨我吗？
可是即便如此，银花，我还是希望你快点醒来。等你醒来，怨也好，恨也好，打也好，骂也好，甚至杀了我也好，我统统接受。我唯一希望的，便是你快点醒来。
银花，我心里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对人说，可是世界那么大，人口那么多，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听我说这些话的人，你说可笑不可笑？
可是，银花，我再不把这些话说出来，我怕我会被憋疯啊！于是我想了这个办法，买了一个笔记本，把它当作你，把我想说的话写在上面，就当作是我说给你听了，你说好不好？
银花，我真的好后悔，后悔不该带你去镇上赶集，后悔不该请画师为你画像。银花，如果时间能倒流，我……
后面的字迹似是被液体浸染，晕开了。
吴忧想象着他当时一边流泪一边写字的样子，眼睛也不觉湿润了。
自她醒来，这本日记不知被她翻了多少遍，可是不管读多少遍，每次再读的时候，心情依然像第一次读的时候一样，一样心惊！一样心痛！
吴忧窝在沙发里，用手背试了试湿润的眼角，然后把手掌平摊在沙发上，以一种抚摸的姿势，试图去感受些什么。
那天，那个人就坐在这里，坐在这里说话，坐在这里吃饭，坐在这里泡脚……
那天，她把那个人领回来，为他做这做那，满心欢喜。
那个人不会知道，她并非什么热情好客之人，事实上，除他之外，这屋子除了马医生和马医生的孙子马俊外，再没有其他男人进来过，一次也没有。至于过夜，就更没有了。
吴忧的生活很简单，每天独来独往，不是去诊所看诊，就是去中药种植园帮忙，闲时便呆在家里，或者独自跑到山里去。
说不上快乐，当然也不觉得悲伤，甚至，都不觉得孤单，就只是——平静，平淡。支撑她活下去的，便是她手中的这本日记。
本以为这样平静平淡的生活，会持续到老，持续到死，却没有想到，那个人的惊鸿一现，彻底打乱了这种平静平淡的生活，犹如微风拂过水面，原本平静无波的湖面骤然泛起涟漪，层层叠叠，久久不断。
夜幕降临，屋内光线渐暗，有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吴忧窝在沙发里静静发了会呆，起身开了屋里的灯，然后继续窝在沙发里读李琰为她留下的日记。
在日记的最后一篇，李琰这样写道：银花，我想我再也不能来看你了，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
当时他已经病得很重，路都走不稳，由两个朋友架着来到她跟前，什么也不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然后流下泪来。
当晚，他为她写下这最后一篇日记，然后第二天一早便去世了。
银花，我想我再也不能来看你了，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
等我走后，这世上便既没有了你的母亲，也没有了我，可是你不要害怕，更不要难过。我为你留下了足够的金钱，也托付了足够可靠的人来照顾你，所以不要害怕，要快点醒来。
等你醒来，面对陌生的世界，陌生的人群，不要害怕，更不要觉得孤单，你这么聪明可爱的姑娘，一定会很快适应新生活，也一定会很快找到爱你且你爱的人。
这本日记，是我留给你最后的礼物。我把它留给你，并非想让你记住我，不要忘了我，而是想让你知道，这世上，有那么一个人，曾经那么爱你，希望你有足够的勇气面对未来的生活。
事实上，等你醒来，我希望你能尽快忘了我，然后好好开始自己的新生活。而我，也会彻底忘了你。
当初你母亲跟我说，你们家族的女孩都有死而复生的能力，求我把你藏起来，不要被人发现。我信了，也照做了，可是这十八年来，你都不曾睁眼看过我一眼。
是因为怨我，恨我，不想再看到我吗？你真的好狠的心，你知道这十八年来，我多希望你能睁开眼睛看看我吗？
哪怕一次也好，可是一次，一次也没有！
说心里完全没有遗憾失落是假，但我不后悔这辈子遇见你，爱上你。可是如果有来生，我不想再爱谁，我太累了。
我真的好累好累！
眼泪不知何时涌了出来，吴忧一手捂着流泪的眼睛，一手把似乎滚烫的日记贴在胸口。
是因为这样吗？是因为这样所以才选择将她彻底忘记，忘得干干净净，即使来生相遇，也记不起丝毫？
在没有她的日子里，他过得幸福吗？如果他过得幸福，她当然不该去找他，可是如果他过得不幸福，那……
她该去看看他是否过得幸福吗？
可是，如果人生有轮回，一切重蹈覆辙，她的出现让他那么累，她又怎么忍心去找他，让他再次受累？
到底该怎么做？好想找人说说话，可是却悲哀地发现，这世上她居然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这些话的人。
这心情就跟那时的李琰一模一样。
当时突发变故，李琰伤心不已，却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连哭都不可以当着别人的面哭，便每天早早上床，捂在被子里偷偷地哭，靠写日记偷偷排遣心中苦闷。
想到这，吴忧灵机一动。她拿出纸笔，也想像李琰一样靠写日记来抒发心中苦闷。想了想，又把李琰留给她的那本日记拿了出来，翻到后面的空白处，接着李琰的日记写了下去。
李琰，是你吗？虽然你改了名字，可是你的样子，你的声音，却一点都没变。
你为何不变换个模样，这样即使我们碰巧相遇，也好叫我认不出你来，又或者你既然懒得变换模样，就不要找到这深山老林里来，叫我一辈子也遇不到你。
可你既不变换模样，又这样主动找到这深山老林里来，你是故意的吧？
你说你好累好累，要将我忘得一干二净，再也不想爱上谁。也叫我忘了你，然后好好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你嘴上那样说，却这样闯进我的生活，你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
正写着，“咚咚咚”，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
“谁？”吴忧心里倏地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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