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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公司成功上市后,权利被瓜分了不少出去,并非事事都需要他来操心。

        他想起上个月薛潼发来的消息,说想和自己谈谈时,心中仿佛巨石沉底,压得人吐息都似倒刺划肤,拖拉出沾血带肉的痕迹。

        有多久没能坐下来好好聊聊?他其实记不清了。

        只要闭上眼来脑海中便会蹿进二人争吵的画面,循环往复,硬生生将人磨得意识混沌。

        人在怒极的时候常常顾不上理智,有一回他拿外物出气,当着她的面,摔碎了手边的粉色陶瓷杯。

        陶瓷碎片如烟花般在地板上绽放,到处都是,有一片划过了她的脚踝,带出了几滴血。

        空气像被冻结了一般,林壑清霎时冷静了。他抱起尚未回神的薛潼,冲出了房子,驱车前往最近的诊所。所幸是个小伤,消消毒包扎后就能离开。只是薛潼全程没说过一句话,整个人跟哑了似的,任由他摆弄。

        车内的低气压沉重地令人窒息,林壑清到现在还记得方向盘上自己颤动的双手。如木偶般搀扶着薛潼,然后回家看见地上还未来得及处理的狼藉。

        他不该摔那个杯子,在它落地的瞬间他就后悔了。薛潼有多珍爱它,他就有多重视它。

        这是套情侣杯,一蓝一粉,往常都是摆在玻璃柜里。柜子连同杯子都擦的干干净净的,焕然如新。

        他记得那会儿杯子刚拿到手的时候,薛潼展露了很不寻常的高兴。她不大自信,习惯在众人面前收着、紧绷着,装出沉静的样子,只偶尔在私底下对他耍耍性子。

        但那日,满街的路人,她手中捧着一对情侣杯,嘴角的弧度怎么都抑制不住,后脚跟跟按了弹簧似的一蹦一蹦,浑身涌动着肉眼可视的兴奋泡泡。

        她兔子般闷头向前冲,走了几步,大约想起了落在身后的男友,转过身提声问道:“林壑清,我可以把它们收藏起来吗?”

        不同以往将声音低低地压在喉咙里,她语气娇娇嫩嫩的。似乎所有的勇气都用在这句话上,话音刚落,脸就红透了,眨巴眨巴的眼睛里闪动着羞恼的水光。

        她怀中的杯子其实并不好看。两个新手磕磕绊绊给捏出来的,连基础的比例都没有,一个歪七扭八,一个上窄下宽。颜色也是一块深一块浅,看着怪扎眼的。

        它们存活下来的唯一理由,是承载他们确认关系后的第一次约会的纪念意义。

        他自小眼光挑剔,不怎么看得上这两丑杯子,本想着下次再找个机会重新去捏一回。只是对上薛潼双眼的一瞬间,他临到嘴边的拒绝又咽了回去。

        他说:“好啊。”

        找个地方好好保存起来吧,薛潼,我没有办法拒绝这样的你。

        后来他们辗转各地,换过不少居所,这一对情侣杯依旧陪伴着他们。

        林壑清是个理性自持的人,他很少保留过去的东西,也不常出现怀念之类的情绪,外物对于他的影响微乎其微。只是每次视线巡过玻璃柜中与其他摆件明显违和的杯子时,心头情绪更多的是满足。

        他不知为何一直收在柜子里的杯子为什么会出现在手边,也不知为何装载他们之间那么多厚重回忆和意义的它怎么碎的这般轻易。一触就碎,四分五裂,明明白白地预示着某些他与薛潼皆不敢面对的宿命。

        他半拥着失语的薛潼,傻傻地站在客厅。后悔的浪潮扑袭得澎湃汹涌,将他整个人从头到尾的包裹住,卷挟进海里。

        他猛地攥紧了薛潼的胳膊。

        脑袋鼓鼓胀胀,手下的薛潼好像被掐痛了,唇瓣翕动着在说什么。

        怎么听不清——

        林壑清竭力睁大眼睛试图看清她的嘴形。

        天上地下成了一团圆球迷雾,逆时针转动,眼前的场景被拉扯地变形,不断放大、缩小、放大、缩小……

        薛潼,薛潼。

        林壑清慌张起来,他伸出手去抓,“潼潼!潼潼?”

        张开的双手四处乱摸,竟然真被他摸着了一截温热柔软的皮肤,林壑清心口一紧,遽然扯了过来。

        世界停止了无边无际的旋转,画面停格在了薛潼说话的前一秒。

        林壑清抓住手中白嫩的胳膊,“……老婆?”

        薛潼抬眼,他终于听见了她口中的话:

        “壑清,我们到此为止吧。”

        -

        林壑清唰地从床上坐起来,如同搁浅缺氧的鱼,大口大口地吞食着空气。

        偌大的房间被黑暗以及寂寞侵蚀,唯有窗帘缝隙中撒下的微弱月光使他分清梦境与现实的界线。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左手向旁边挪动,摸到一片刺骨的冷清。

        一张两米大的双人床,只有他一人在其中。

        林壑清木然收回手。

        是了,他们已经许久没睡在一处了。也许是刚才的梦境太过真实,叫他突然变得脆弱,开始思念她。

        薛潼表面内敛,私下很喜欢对他撒娇。很早之前,两人还没分床,她会扬起一张白里透红的脸,娇笑着钻入他的怀中,霸占他身体的支配权,将两个人贴的紧紧的。

        皮肤对着皮肤,眼对着眼,身上的每一处凹陷仿佛榫与卯严丝合缝,在那般窒息的爱意中,他表情嫌弃,内里则是满到喉咙的甜蜜。

        “潼潼……”

        阒无人声的主卧里,一句轻唤如若平静无波的湖面坠进一块泥石。

        幽荡的波纹是沉默的回响。

        她不在这里,他清楚的知道。

        早在一年前,他们就分居了,成了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妇。

        这事开始得悄无声息,又理所当然。起初一方长时间不回家,另一方便独自不打一声招呼地搬离属于他们的空间。

        没有询问、质疑,没有争吵、挽留。

        他们像在不同的时空作出了同样的决定,默契且沉着地脱离同居生活。

        当他久违回到名叫“家”的地方,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时,如释重负的情绪来得措手不及。他尚未理清其中的真义,蓦地瞥见空了一半的衣柜。

        本该塞满五颜六色的柜子里唯留他自己的黑白灰。

        他这才真正意识到,她走了,把他世界的光彩也一同带走了。

        无人打扫的房子铺上了一层细灰,不曾流通的空气里似乎还残余她身上的香水味。

        林壑清脑中的怪兽在咆哮,而身体则先一步帮他作出了选择。手指停在了拨号键,“老婆”两个大字伫立在屏幕中央,他始终没能按下去。

        一念之间,他们错失了回头的机会。

        夜越发深了,林壑清重新躺下去,为了明天能有好的工作状态,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只是事与愿违,薛潼那句刺心的“到此为止”宛如魔咒般在脑海里盘旋不去。她苍白的脸色和清楚的吐字被无意识地放大、放慢。

        辗转反侧,不得入眠。

        终于,林壑清手伸向床头柜上的烟盒。

        这夜如此宁静,走到阳台,风席卷了他唇边吐出的白雾。

        卧室的阳台是这套房中薛潼最爱的部分,向阳,总有挥霍不完的阳光。

        薛潼特意买了一对风格匹配的躺椅放置其中,又在角落里安上仿旧的木架,摆满应季的花草。玻璃推拉门后是薄软的白纱,每当夕阳西下,轻风徐徐,那纱便是层层叠叠的金色海浪,称得一方小景如梦如幻。

        躺椅中间一张带有花纹的矮桌,上面还摆着她忘记拿走的书籍。

        在这无垠黑夜,林壑清指尖夹着烟,翻开了这本似乎还留有余温的书。

        是一本薄薄的诗集,封面很素雅,像是薛潼会喜欢的风格。书页因为勤翻泛起了黄,三分之二处还卡着一片书签。

        林壑清随手一翻,正好落在了第一卷,与书名相应的诗上:

        “在年轻的时候,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请你,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待他。

        ……

        若不得不分离,也要好好地说声再见,也要在心里存着感谢,感谢他给了你一份记忆。

        ……”

        若不得不分离,也要好好地说声再见。

        林壑清的目光长久地凝视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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