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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第七章

        女性娃娃作为木棉镇重要的出口商品,素来只卖给隔壁的男人们。

        任何人和“忠实伴侣”的女工们说不做男人生意,都会遭到她们的唾弃。可说话的人是初中生李丽梅,没有人会怀疑她说的是假话。

        “可是,我们不做男人的生意,要去做什么?”夏夏一边给娃娃的脸蛋化妆,一边同黄画眉说。

        “做什么都行。”黄画眉大口吃着水果,道:“没还完钱之前,总有活干。”

        短短一个晚上,关于工厂的消息从不做男人的生意,演变出“倒闭”、“改行做服装厂”、“裁员”、“合并到纺织厂”等多个版本。在最终版本“董事长暴毙而亡,由美集团完了”出现前,经理让王姐在工厂贴了一张告示,宣布确实有这件事情。

        “本想这批货做完之后再告诉你们。”经理眼球一扫,站在水泥台子上,数十个低压压的发旋映入她眼帘,“没错,我们马上就不再做男人的生意了。由美集团自始至终都是为女性服务的公司,而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是在为男人服务。”

        接下来的话,没多少人听得懂。比如什么娃娃是男人对女人什么的投射,什么娃娃是一种性别压迫的转移,还有什么乱七八糟什么主义,什么意识什么形态。

        工人们只在意一件事情。

        “不做这个,我们做什么?”

        “等上面通知。”经理摊开手,“好了。现在别再传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快点回去工作。”她挥舞手,扯着嗓子赶鸭子一样把女工们赶到自己的工位上,又嘶哑地点了两个人出来,“李丽梅,夏夏。”

        两个少女顿住,低着头走上来。

        “我又没骂你们。”经理说道:“年纪轻轻的低着头干什么。”

        她们两人松口气,终觉流言不是从自己这开始发酵,经理也没有追究的意思,松快地抬起头,一人挨了一个巴掌。

        巴掌又响又亮,没走远的工友们纷纷转头,随后抱头鼠窜般回到黑峻峻的大门内。

        “回去吧。”经理活动手腕,依旧笑着,“今天活可不少。”

        两个少女一个捂着左边的脸,一个捂着右边的脸。她们火燎燎的疼,在工厂的粉尘中流下生理性泪水,索性糊着眼泪贴了一张纸巾上去。那伤疤第一天并不显眼,第二天忽然肿了半指高,又硬又红。第三天更是麻痒,啃食两个人的心。

        两人从此形影不离。

        李丽梅喜欢夏夏一起走。在伤没有好的日子里,她从不扎头发,头发垂下来的半边脸写满了欲盖弥彰。

        对比起来,夏夏还是扎起来。天气一日一日热起来,她遭不住头发黏糊糊粘在脖子上。厂房里一人高的大风扇还没到开的时候,隔壁的黄画眉拿着怀孕的钱买了一个小电扇,嗡嗡对着脸吹。

        工厂里再也没有人提及“不做男人生意”这回事情。夏夏总恨恨想要找到机会出去再寻一枚钻石,她将自己翻身的机会全堵在一块来历不明的漂亮石头上。她将这事情告诉了李丽梅,全然希望厂里读书最多的人给自己出点主意。

        “你说什么胡话?”李丽梅道:“哪里来的钻石?就算你有,你也出不了手。”

        “画眉姐和我说了。一枚钻石几百万。”

        “好啊,别人问你钻石哪里来?你怎么说。”李丽梅笑道:“我猜你一定是捡到质量好的仿钻。那个不值钱,自己看看还成。”

        夏夏本来还笃信发财的心骤然不安起来。她没有见过真正的钻石,贴钻倒是见识过。偶尔娃娃成衣部太忙,她会被调过去帮忙,简单做一些贴贴补补的工作,满足一下漏风衣服的装饰。

        “仿钻?”

        “就是假的钻石。”李丽梅道:“谁会把价值百万的真钻石用毛巾包裹起来呢?用你的脑子稍微想一想吧。男人是女人的敌人,但他们不是傻子。”

        夏夏不喜欢李丽梅这么说。可偏偏她又找不到反驳李丽梅的地方,除非她能证明自己在墙脚下捡到的钻石时真的。

        可她还要工作。

        每天每夜屁股黏在椅子上,汗水将内裤和工裤套印在一起,除了吃饭,睡觉,手永远都停不下来。上厕所开始要打报告,衣服馊了脱下来挂在工位顶上散味,一小片阴影盖下来,将模型娃娃的脸切割成一个十字。夏夏抬起头,能看见灰蓝色的工服内一颗一颗白色的盐粒。

        她有种恍惚,像是在白日看见了星空。

        这也是夏夏最神奇的地方。

        她看树从不说那是树,反而喜欢称呼那树是痴情吻住云的女子;一只不慎闯入工厂的蜜蜂,她也从不挥舞衣服击打它,或者蒙头尖叫。她喜欢专注又认真地走近蜜蜂,推开窗户,招呼朋友般招手,将人请出去;甚至在工作中,一些残次的眼球珠子,浑浊不清或数目不对,残留一两三个,夏夏用鞋盒将他们收起来,给他们取名“母亲节”“儿童节”“少女节”。

        她的精力从不用在工作上,并自认为能够在工作中做与工作无关的事情,就比太多人幸运了。

        “也许我擅长做个画家,小说家。”夏夏和李丽梅探讨过这个问题。

        总归是刺了几句。夏夏除了半句“艺术是有钱人的消遣。”其余早丢到哇抓国去了。

        眼前,她脸上又痒又疼,用手将长好的痂扣掉,鲜血卡在指甲缝中。印上大地色眼影和口红色号地指纹也因此落在夏夏脸上。

        “夏夏。”工友们将她留在原地,一排排灯暗下来,徒留下夏夏所在的那一排,“记得关灯。”

        这批订单到了收尾阶段。

        和她一起负责化妆的工友黄画眉从签合同、确定怀孕也过去了一个月。经理特地带了一包化瘀膏过来,让夏夏一个人多担当些工作,将黄画眉转去做组装的工作,理由是“化妆材料对孕妇不太友好。”

        黄画眉快乐极了。她轻松地转了一个干净又卫生的车间,关灯的那些人中已经没有她了。夏夏透过翘边的窗户贴看见她与李丽梅有说有笑地走在一起。李丽梅半边的头发梳上去,脸上搓了一层淡淡的白粉,正红色口红把她画得颇有旧时代日本艺伎之风,唯有那两道眉毛,活灵活现将少女的盎然点出来。

        “画得真奇怪……谁给她画的。”微妙地背叛感促使夏夏回到工位上,嘀咕着,抱怨着,和硕大的人头塔对视。

        每一个脑袋都和夏夏的脑袋一样大。

        夏夏将娃娃脑袋抱起来,搁在支架上,“明明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她用笔刷扫过娃娃的面颊,眉笔勾出轮廓,像个怀才不遇的画家那样发牢骚,“人与人怎么就是不一样呢?”

        娃娃望着她,空荡荡的一双眼睛还没有装上眼球。夏夏随手填了两颗玻璃珠进去,瘫在工位上,半晌又拿出来。两颗玻璃眼珠并非正常人的褐黑,反而是一种翡翠绿。夏夏将她们架在手指上,端倪自己短粗的手。

        她悄悄捡起一支眉笔,在自己的指节上画了一个圈,点缀上零散的小星星,再将玻璃眼球放上去,玩平衡般动着。

        如果有一面镜子就好了。夏夏多想给自己也点缀点什么。

        她将玻璃眼珠取下来,一枚一枚排好,又想到了自己的钻石,叹口气,”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她点点翡翠眼珠,“一枚就是九百万。有了九百万,我买什么不好。”

        仔细想想,李丽梅说得也有些道理。

        真钻石轮得到自己去捡吗?凭什么?更何况男人为什么要将钻石塞到墙里面。难道他自己不晓得隔壁就是女人吗?

        夏夏蒙头想着,擦去汗水黏住的发丝,对了颜色,把眼珠塞进娃娃脸上。

        她面前放着掉漆的塑料盒,报纸上七七八八的眼球和镊子散落着,看见娃娃凹陷下去的面部,心虚地给她们撑起来。

        夜班只有她一个人,经理不来,几个其他组加班的人吃完饭陆陆续续坐过来。她们挪动着位置,做到了那一排白炽灯上,像扑向火光的飞蛾,扇动自己的翅膀,窸窸窣窣地赶工。

        “夏夏,食堂快没饭了。”有人喊了她一声。

        “好。”夏夏站起来,又坐下。

        她想起这个月底便是庆祝日。

        作为女性解放的纪念日,庆祝日和旧时代的国庆有相同的地位。各地都是打折商品,工厂在赶完最后一批单子后,多数也会放工人们出去消费。李丽梅就曾经带他们去摆摊,街上卖什么的都有。

        夏夏将自己桌子下的鞋盒抽出来,里面放着一大把废弃的玻璃眼球。夏夏抓一把,眼球们发出咕噜咕噜的滚动声,豆子般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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