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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35岁女人是工厂里的老人,大家都叫她王姐。

        王姐年轻时,南虹区的科研领域涌现大批的女性科研者、包括但不限于女性数学家、女性物理学家、女宇航员。商业领域,女性用品达到了消费巅峰,小户型房产、化妆品、服装行业宛若烈火烹油。女性ceo、女总裁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没有婚育烦恼的她们站在先辈肩膀上创造出繁花似锦的盛世。

        李丽梅用“遍地黄金”形容那个时代。

        当夏夏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她时,李丽梅说,“站在时代风口还飞不起来,这个人多半有些问题。”

        夏夏习惯了。她甚至有些懊悔,要和李丽梅分享这些事情,“我只是奇怪。董事长50岁,比工厂好多人35岁还要年轻。”

        “人家是董事长。”李丽梅嗤之以鼻,“世界上不是什么人都是董事长。”她将汤喝完,放碗筷的时候给夏夏科普董事长和“由美集团”的宏伟战绩,从如何白手起家,到如何在风云变幻之际打造庞大的商业版图,唾沫横飞,好像她就是董事长。

        夏夏避开一枚飞溅的唾沫星子。她赶到工位上与工友换班,正看见王姐弯着腰用力拖地上的颜料。她赶忙把自己的椅子搬开,帮王姐把自己脚底下的笔屑、纸屑扫出来。

        “脚。”王姐闷闷地抬嘴角。

        夏夏张张嘴,脑海中响起李丽梅说的话,想问的话咽下去。

        她们仓促地点头。走之前,王姐把董事长最新的宣传海报贴在车间四面的墙壁上。夏夏脖子酸,眼睛累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董事长的笑容、董事长的钻石戒指和海报上闪亮的大字:

        【由美集团——永远为女性崛起而奋斗】

        “我画完了。”夏夏隔壁的工友将笔搁下,“夏夏,帮我盯下经理。”

        夏夏看着自己面前的人脸,为难地摇头,“不行,今天这个眉毛特别难画。”

        “你随便画画好了。”工友站起来拉伸胳膊,“男人又没见过女人。”

        “那,我们岂不是要画的更好一些。”

        夏夏想起之前被返工的娃娃。那些货色如今和次品一起堆叠在仓库,被老鼠蟑螂啃食。她的手抚摸在娃娃细腻的皮肤纹理上,恋恋不舍说道:“男人说不定把这些娃娃当做女人呢。”

        工友先是被这句话糊住,随后哈哈大笑,“夏夏。怎么有人把工具当做人呢?”她伸出两只手塞到娃娃的嘴唇中,粗暴地上下穿插,“如果这是人,她会咬我。现在呢?你看,她根本不会动。”

        她的手指上下起伏,狰狞仿若地龙。

        “弄坏了怎么办?”

        工友嗤笑,“给人用的东西不会太容易坏掉。”她抽出自己的手指,忽然憋小声音,对夏夏说,“男人真是奇怪的,怎么会要这种东西。”

        “你又没有见过男人。”夏夏想到路边霓虹灯闪烁的小店,透过熏黄的透明门帘可以看见贴有男性腹肌和各种玩具,“不是电视那种,我是说真的,活生生的生活在宇宙无敌区的男人。”

        工友左右回首,她嘴巴眯成一条缝,趴在夏夏耳朵上对她耳语,“我马上要去见他们了。”

        夏夏大吃一惊。她搁置下笔,“你要去男人那边吗?”

        “瞎。我干嘛要去男人那边。”工友托着自己的脸,她微笑时两个深深的酒窝便显露出来,夏夏以前总觉得里面装满醋,如今才知道这两个地方还能装糖水。

        “我被优生所的人选上了。”工友拍手道:“工资月付,每个月有一万元呢。”

        夏夏的工资不过每个月两千元。每个月刨除掉住宿、食堂、吃药和欠工厂的分期债务,留在夏夏手中只有五十元不到。

        一万元,夏夏想都不敢想的。

        “一万元?你还能见到男人?”

        “当然。”工友兴致勃勃地谈论此事,“我问过了,那些生过孩子的人说男人就是这么长、这么细,从下面扎到里面。然后就……”

        她闭上嘴,坐了下来。夏夏敏锐猫下身,两个人不约而同抬起笔,虚虚在娃娃脸上打腮红。经理蓬松的方便面头在玻璃窗上晃过,虚晃一枪。

        夏夏挪动椅子,凑近道:“就什么?”

        “就能生孩子。”工友瘪瘪嘴,觉得夏夏不会做人。“一个月一万。”

        夏夏终于在此时看向工友的肚子。她没有问你上班要怎么办这类蠢话,因为厂里数位前辈都是这么过来的。前九个月该怎么上班就怎么上班,快临产的时候跑到医院,在最短时间内生完孩子,喝一碗红糖姜茶吃一颗鸡蛋,回来继续上班。

        李丽梅称之为“利益最大化”。

        夏夏脑海中对五个字简化为,每个月发工资时厚厚一叠的钞票。

        “你要先还钱吗?”

        工友满不在乎地挥挥手。

        她和夏夏一样是在工厂长大的小孩。夏夏并不清楚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姓黄,比自己大四岁,工号又恰好是0404,最擅长给娃娃画眉。整个工厂都晓得这件事情,每到搞活动的时候都要叫上她给大伙儿画眉,不知道是谁先喊起“黄画眉”这个外号,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连经理点名时都不再叫她的真名,而是喝一声“黄画眉”。

        夏夏也算是黄画眉带入门的徒弟,每每看见黄画眉握住眉笔,好似穆桂英挂帅,下笔若游龙,她便羞于展示自己的手艺。

        年初,工厂发橡皮或修改液下来,夏夏不到三四月便要再领一块。然而有次年末,她路过黄画眉的工位瞧见年初发下来的橡皮,连日期纸都没有撕,盖了一层薄灰,被黄画眉丢在工具箱角落中。

        如今,黄画眉20岁了。她逐渐开始相信画眉的本事不能让自己走上康庄大道。她越来越像成熟,也越来越笃定数不尽的荣华富贵等待着自己。

        因为她是新时代的女性。

        “我算过了,十个月十万元。八万八的过墙费,余下的一万二是我去首都的本钱。”黄画眉道:“我要先给自己买一套套装。”

        “套装是什么?”

        “你是不是傻?”黄画眉指着董事长的海报,“看见了吗?套装。电视里都这么穿。不光是电视里,镇上写字楼里都是穿这种衣服的人。”

        夏夏自己穿灰扑扑的工服。她衣柜里只有两件白色短袖,两条黑色裤子,这四件是她上学时学校统一发的。而其余的春夏秋冬的外衣外裤,薄的厚的全部都是工厂给她的xl码。

        十六岁的孩子还能再长,索性挑个大码。

        黄画眉挥斥方遒,“花呢面料。手工裁剪。收腰设计。”她口中时不时崩出几个夏夏完全不理解的词汇,毫无道理和逻辑可言。而接下去的三分钟里,这些词汇像贯穿作文里“的地得”一直重复循环。

        夏夏不得不再一次打断黄画眉,“你说的疑似拽可是什么东西?”

        “英文,奢侈。”黄画眉昂起头,“你没背过吗?”

        夏夏摇摇头。她想到自己小学的课堂,女孩子们在书本下藏着镜子和没商标的化妆品,抽屉里放着敞口的零食。当老师转过身写字时,纸条砸在自己要传话的对象身上,或低下头往嘴巴里塞干脆面,或对着镜子挤痘痘。

        “没。”

        英语?夏夏不在意这种东西。毕竟她清楚自己这辈子都不会走出女人的世界,更别去什么遥远的国外世界了。

        学习英语能让她赚到更多的钱吗?能让她搬出宿舍拥有一件十平米的小房子吗?能让她的身体在某一天变得和普通女孩子一样会流血会疼痛吗?

        不会。

        夏夏没有时间去学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和她在一个小学的女孩子也是一样。她们宁可坐在工厂里打螺丝,赚到实实在在的钱。

        “你太落后了。”黄画眉的舌头又一次弹出“疑似拽可”的发音,她挺直腰杆,“人靠衣装。好的衣服不仅仅是女人的牌面,也是女人的资本。”

        夏夏感觉黄画眉已经被那个“疑似拽可”附体了。她的耳朵里循环播放着“女人的衣柜里必须要有一条‘疑似拽可’的套装。”、“你只有先投资自己,才能让别人投资你。”“一个人的形象就是他的名片。”等句式。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打在娃娃脸上的腮红也越来越重。等到吃饭的档口,黄画眉手下娃娃的脸已经和猴屁股一样鲜艳。

        夏夏饿了。

        她着急跑到食堂吃饭,今天的菜单有她最喜欢的土豆牛腩。放饭铃响起的时候,她一脚将凳子踹进去。偏偏这个时候,工友拽住她,“夏夏,你到底理不理解套装的重要性。”

        夏夏眼睁睁看着人群洪流般淹没通往食堂的大道。她的肚子咕咕声居然在某个瞬间盖住了浩浩荡荡的人群冲刺声音。十六的孩子纵然吃了早饭和午饭也还是

        顶不住饥饿侵吞。

        “我理解。都是要花钱的。”夏夏甩开黄画眉的手,向前跑。而黄画眉一捞手,将夏夏又抓在手里,“你别走啊。我还没有说完。”

        我的土豆牛腩啊。土豆牛腩啊。夏夏痛心疾首。她耳边是楼上楼下振聋发聩的奔走声,每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夏夏耳廓中都变换为大口咀嚼的痛快。

        “我真的理解,真的理解!我比套装都要了解它!”

        再晚点就真的抢不到了。

        “我就计划按照董事长的样子做一套。”黄画眉整个胳膊挽住夏夏,她明明和夏夏干同一个岗位,此刻却爆发出钢铁厂才有的力量。夏夏几乎被她拖拽着走在吃饭队伍的最后。

        食堂里乌泱泱挤着人。黄画眉声音稍小却依旧和夏夏介绍一件套装的重要性。排队时,她说套装的料子比工服舒服又得体;找位置时,她说裁缝会用卷尺量她的腰围,最大程度体现她的细腰;回到工位时,她说等自己有钱后要把套装上的纽扣全部换成钻石扣子。

        “那你岂不是比董事长还有钱?”夏夏继续绘制娃娃。

        她们上了一天的班,早上六点要工作到晚上十点。十点后,经理过来将不用灯关掉,独留下一排孤零零的白炽灯。通宵的工友们依次拿着活计坐过来,这时候不用管是谁的位置,大家胡乱坐着,忙着做活。

        今天通宵的人已经领着自己的工具箱,推着小车过来。黄画眉收拾东西,还在喋喋不休地说道:“当然了。钻石比套装还贵。”她比了一个数字给夏夏看,“这个价位。”

        她的手上还沾着颜料和色粉。

        “九千?”

        黄画眉摇摇头。

        “九万?”夏夏瞪大眼睛。她想到了自己在墙根下找到的一百二十一颗钻石。巨大的喜悦感让她一时间无法顺清自己能拿到多少钱。

        黄画眉嘲弄地笑了笑,“哪有这么便宜。”她看向董事长海报中的那枚钻石戒指,“九百万。”

        夏夏道:“我不相信。”

        “爱信不信。”黄画眉说得口干舌燥。她之前就知道夏夏是个榆木脑袋,从来不打扮自己,一年四季永远乖巧穿着自己的春夏秋冬工服。但如今她才知道这块木头还是井底的木头!

        “杂志上写着这个数。”黄画眉道:“你难道比首都人还懂吗?”

        夏夏不需要懂。她只需要知道,这么多钱足够让她每天每顿都吃到土豆牛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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