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梦魇
意识逐渐远去，不知过了多久之后又重新回归。眼前仍然是黑暗，极远的地方似乎又隐隐光亮存在。
凌玉想要摆脱这种状况，却因为莫名的外力而没办法睁开眼睛。四周被水包裹着，他像是沉在海底一样，耳朵接收到的声音都是朦胧且湿润的。
隐约有熟悉的声音传来。
“这一次成功了？”
“算是吧。但是他的状态看上去不太好。”
“……那还是像之前那些一样处理掉吧，然后准备进行下一轮实验。田胜寒，过来抽血取样。”
四周的水压如潮般退去，紧闭着的双眼也接收到了来自外界的光线。朦朦胧胧的，凌玉凭借身体的本能睁开了眼睛。
映入视野的是白塔培育所婴儿房内淡蓝色的天花板，这在基本色调以惨白为主的白塔中，是难得的色彩。
身体很僵硬。凌玉想要进行活动，却无法自如操控身体。
这种感觉很奇怪。意识和身体像是被封在不同的两处，五感所得到的信息迟迟没能传递到大脑神经中，就像是他在一个陌生人的体内，以第一视角观看他人的人生。
“哎呀，阿玉，你醒啦？”随着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视角也逐渐转动到声音传来的地方。
凌玉看到视野下方忽然伸上来一双肉乎乎的小手，五指用力张开，对着那人晃来晃去。
“哈哈。”轻笑响起，凌玉看到了照顾过自己五年的负责人的面容，心底瞬间软得一塌糊涂。
那人抱起凌玉，手托着凌玉肉肉的小胳膊上下挥着：“阿玉真会撒娇。身为小哨兵，这么会撒娇的话，以后怎么让小向导依靠？说不定会被小向导嫌弃呢。”
咿咿呀呀的声音从凌玉嘴里传出来，连他都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到底在说些什么。负责人却像是听懂了，自然地跟凌玉对话起来。
“嗯？不会被嫌弃啊？也对呀，我们阿玉这么可爱，肯定没有向导会舍得讨厌。”
凌玉和身边的多数哨兵同伴一样，没见过父母的面，一直被对应的负责人照顾长大。对于大多数负责人来说，照顾他们仅仅是任务罢了。好在凌玉是幸运的，遇到了对他视如己出的负责人。
凌玉的记忆力不差，从有了自主意识开始，大脑如同拥有自动存储机能一样，将他经历过的每一件事详尽地记录下来。
凌玉想，也许他对于向导的第一次印象，就是来源于这位像至亲一样的负责人。
“哨兵是要让向导依靠的”，这个念头在他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在他的灵魂烙上了印。
突然，像是灵魂被强制抽离，凌玉感到一阵眩晕袭来，眨眼间，掌心便传来类似于沙土的粗糙触感。
“快站起来。”
头顶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是从前负责教导凌玉这一届哨兵的老师。
视觉比听觉更慢一步。凌玉已经消化了老师的声音，眼前的黑暗才逐渐褪去，出现了熟悉的沙土训练场。
此时凌玉眼前的地面似乎在随着急促的呼吸一同起伏，沙土上还有几处被豆大汗珠砸落而洇出的深色痕迹。随即他眼前突然一阵模糊，并且眼角伴有强烈的刺痛感。
这是鬓角的汗水由于重力流到眼睛里了，是凌玉训练时期再熟悉不过的感觉。
凌玉隐约看到自己抬手擦了擦眼角，片刻后才撑着地面艰难起身。
视线晃了晃，最后对准了面前正双臂交叠的老师。
老师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心疼，很快就被隐藏得很好。他板着脸面对凌玉，开口的声音中气十足，带着哨兵特有的威严：“你叫我来给你特训，就是要给我看这种不像话的样子？”
凌玉的双唇内圈起了一层干燥的白皮，张开嘴的动作有些连黏。他声音很轻，却足够坚定地回应道：“不是。”
凌玉从老师的双眸中看到了自己此时的模样。
因为精神力天生的缺陷，他需要比寻常哨兵付出更多的努力和训练，才能达到相同的水平。因此，全身布满汗水，整个人像是从海里捞起来一样的这种状态，对于凌玉来说是家常便饭。
但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这种时候竟然是如此狼狈的一副模样。
一头天生的浅发被汗水打成一缕一缕的，大半都贴在皮肤上；脸上的汗痕还没干透，又有新的汗水补充上来，看上去狼狈得很；身上更是因为在沙地上训练而深一块浅一块地印上了污痕，裸露在外的手臂和小腿上满是细小伤口。
只有一双仍然与老师对视的眼睛，没有被这幅狼狈染上分毫。
老师注视面前的凌玉，缓缓放下架在胸前的双臂，身体呈现出放松的状态，表情变得柔和起来：“凌玉，我听说了，你到现在都没能匹配上向导。”
痛处被最亲近的老师戳中，凌玉立刻移开视线，不再与他对视。
肩膀忽然被按住。老师没有嫌弃凌玉汗湿的肩，双手紧紧为凌玉传递力量：“我很为你骄傲，凌玉。即使现在你没有能够匹配的向导，但是你仍然在为了将来那个会成为你搭档的人而努力。”
“你做的很好，凌玉。”老师前后小幅度摇晃着凌玉的肩，寄托他的教诲：“永远不要放弃保护你的向导。”
不要放弃保护他的向导。
他的向导……
眩晕的抽离感再次袭来，这次凌玉在黑暗中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些。他直直盯着远处的那个若隐若现的光点，忍不住踏出一步。
没想到，身体的操控权重新回到了他这里。凌玉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按照预想而动，走出几步之后忍不住加快步伐，最后小跑着向那个远光而去。
一片黑暗中，凌玉没有其他的方向，只有那束光在为他指明方向。他当然会毫不犹豫地向那里奔去。
一路上，隐约有着熟悉的声音响起。
“你最好谨慎行事，凌哨兵。”
“不准再用你那破烂精神力来试探我。”
“凌玉不会输的。”
“你心里不舒服，有什么话，可以现在对我说。”
落下的脚步声加重，胸膛在剧烈起伏，双唇吐出热气。
身体的状态像是过量的运动之后达到了极限，大脑却兴奋得欢呼雀跃，一颗心脏跳动极快，连带着不适感都变得轻盈起来。
凌玉唇角扬起，向着那处远光加速前进。
他嘴硬心软的向导，他不会动摇的指向，他想尽全力保护的玄——
脚下的路突然崩塌，凌玉从悬崖之上坠落。
巨大的冲击让内脏都支离破碎一样，凌玉缓神好久才将意识从动荡中拉回。
凌玉茫然地环顾四周，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什么地方。他此时正呆坐在一片白色之中，与刚才的黑形成再明显不过的对比。
怎么回事？那束光呢？
凌玉被周围的白色刺激得眼睛发胀，仍然在努力将双眼撑开，想要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比起视觉更快一步的是触感。
黏腻的，温热的，在两手之间缓缓流动着，落到衣裤上沾染了一片。这种感觉让凌玉十分熟悉。
是了。就像他第一次出任务，被带着暗红色液体的手推着背往前走的那时一样。
触觉之后是嗅觉。
浓重的锈味在凌玉身边沸腾，翻涌着咕嘟冒着泡，在空气中盛装不下，只能挤进他的鼻腔。
随后，凌玉听到自己变得粗重的呼吸声，就像是在否认着什么。
双眼终于适应了这种强烈的光线，眼前的模糊褪却，环境逐渐显现出它原本的模样。
除了从刚才开始就在细细颤抖的双手之外，凌玉身体的其他部位僵硬至极。他只能转动眼珠，以最大的努力向下方看去。
他……向下……看去。
“……”
“……”
荒漠之上狂风呼啸，阴云密布，闷雷滚滚。
荒漠之下，全部岩浆一瞬间停滞流动。下一刻，猛然发疯一般地冲上地表。
大地开裂崩陷，赤红的岩浆喷涌，几乎要触到空中的阴云。
凌玉最深的梦魇此时正躺在他怀里：毫无生气的玄少祺，被血液染得鲜艳。
瞬间，整个凌玉所处的白色空间不知从哪里蔓延进来了岩浆。表面暗红内部仍然艳丽的流红莲，正以不可想象的速度吞噬着这个空间。
他的向导，他的玄少祺。
他是哨兵，哨兵要保护向导，他要保护他的玄少祺。
但是无论怎么努力，他都没办法保护玄少祺。
玄少祺根本不会把他看做依靠。玄少祺只会用沾了血的手，推着他，告诉他不要回头。
“少祺哥……”嘶哑的声音从喉咙底部发出，甚至无法轻易听出话里的内容。
玄少祺站在考核室外等候，由于加了隔音技术，他根本听不到里面的凌玉究竟说了些什么。
看着凌玉原本平静的表情忽然变得痛苦，额头布满冷汗，打湿了考核服，玄少祺立刻起身，紧皱着眉仔细观察室内的情况。
这时，凌玉所在的a305传来机械音广播。
“警告，a305考核者精神力出现异常波动。”
已经巡视到走廊尽头的监管者，闻声立刻聚集到a305门前。
在末世，哨兵与向导是人类的格外珍贵资源。监管者们是白塔召集的体能优秀的普通人，他们需要尽全力保证这场考核中的每一位哨兵以及向导，都不出意外。
骚乱引起走廊上向导们的注意，他们齐齐往这里看过来。
三位监管者互换眼神，其中一位从腿侧抽出稳定剂，抬手缓缓伸向凌玉的考核室房门。
正当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把手，手臂忽然被人以不容反抗的力道按下。
“我的哨兵不会在这里出意外。”
s级向导的精神力再强大，对普通人也不起作用。但是，双眸黑得可怕的玄少祺正在凝视他们，莫名让他们感到一阵恐惧。
就像是被狼王制住了喉咙，只要轻轻一动就会被咬碎喉管。
“把你们的稳定剂收回去。”玄少祺重复道：“里面那人是我的哨兵，他不会出意外的。”
三人面面相觑。他们的确在一瞬间感到了生命被威胁的恐怖，但他们是拿钱办事的，职责就是在考核室发出刚才那种警告时，进入房间为哨兵注射稳定剂。
两方不言不语地对峙着，走廊上的其他向导忽然感觉到了隐约的精神力从玄少祺那里传来。
像是在不经意之间散发的，不受本人控制的。如烟一般若有若无的精神力，让他们起了一身冷汗。
忽然，咔哒的开锁声响起，某一间考核室的门打开。
玄少祺的瞳孔猛地缩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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