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恨消
雪水清洗过的山峦，清冷秀丽，薄云中，一丝慵懒的阳光，仿佛隔世而来，倾斜在山门外一道奔跑的人影上。
又一年的春风，吹入了清心峰的山顶，悠扬清耳的钟声依旧回荡在杳杳山影间。只是今日，钟声格外凄凉，丧音靡靡，声声催紧人的心弦。
谢阑峥一心追回扶慈，不顾眼前局势，只身独闯早已饱受魔教欺压的道宗，重回师门的这一天，他的脚步格外沉重，心情急切而担忧，甚至没有注意到师门今日的异常。
山门外，寥寥无人，哀风轻拂。
“师尊！”
谢阑峥格外着急地推开师门，入目之景，令他脚步一僵，愕痛攻心。
曾经庄严清静的“天宗一色”，此刻竟是白纱飘飞的灵堂！
原来报时的阁楼长钟，也成了哀悼的丧钟，一丝焚烧的灰烬之气，萦绕鼻尖，漫天飘飞的黄纸，哗哗坠落他的脚下……轻轻地，碎裂地，什么都晚了。
他怔愣站在原地，看着那些人悲痛欲绝地哭嚎，所闻，所见，所听，所想的……都成了残酷的丧凉。
“师尊……”
谢阑峥连眨眼的本能都忘了，深切的悲伤凝在双眼的泪光里，他缓缓挪步进了灵堂。不可置信地凝视眼前黑漆漆的棺木与烛火……心口顿时遭受最沉重的打击。
众人面面相觑，对他的到来，又惊又怒，跃跃欲试地想要驱赶，却发现他似乎并无恶意，而暂时观望。
……
“不可能！师尊不可能死！我不许他死！”
伫立许久，沉默的谢阑峥突然念念有词，抬手缓缓伸向棺木。
众人惊怒，大骂：“叛徒，你要做什么？”
“谢阑峥，扶慈道尊已经被你害死了，现在，你连他的遗容也不肯放过吗？”
“道尊，道尊是为了救我们，才被陆清越推到河里的，都说人死恨消，你若非要这样坚持仇恨，那你就杀我们吧，不要再亵渎他的遗体了！”
“谢师兄，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啊？枉你曾是道尊最疼爱的大弟子啊！这么多年，全师门都知道他偏爱你，这难道就不能抵消你心里一点恨吗？”
攀在黑色棺木上的手，不住颤抖，谢阑峥听着这些质问，内心一阵肝肠寸断的痛楚袭来，莫名的恐惧让他双眼放空，不敢低头，再去掀开那道棺木。
“谢师兄！我求你放过扶慈道尊吧！他曾经也是你的师尊啊！”
这时，人群走出一道残缺的身影。易小圆跪在地上磕头乞求着他。
眼中蓄满的泪水在听闻师尊二字时，倏然滑落眼尾，不堪回忆的过往一一袭来，却又想起扶慈曾经温柔的笑意，如今人死，到底是恨意难消，还是执念难消，谢阑峥自己也不清楚了。
右手无力垂下的那一瞬间，心中莫名的恨意再次如潮水涌来，压过他心头最后一丝冷静与感伤，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扶慈或许是诈死，或许是欺骗，师尊只是想做戏离开他！自己必须掀开棺木确认！让师尊永远都不能逃开他！
心念一沉，手上力道更甚，谢阑峥双眼猩红，当着众人的面，一把掀开了棺木。
但听一阵“砰砰——”坠地声。众人诅咒斥责纷纷散开来。
谢阑峥面对周遭谩骂，恍若未闻，低眉专注俯视棺中之人的面容。
那张清颜依旧圣洁，只是苍白枯瘦到失了灵气，沾着微微水意的青丝，也无力垂散在棺木内侧的边缘，纯白的衣襟上，那双温润的双手，僵硬地捧着一朵新鲜的青莲，宛若涅槃在他世，脱尘于今生。
“啊！”谢阑峥不可置信俯下身去，轻轻翻转扶慈的右手腕，仔细一观，当看见手腕上那颗血痣时，他再也无法怀疑什么了，心底仅存的那一丝希望顿生湮灭，连同那份恨意也消散。
悲痛至深处，双目无泪，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心口又闷又痛，理智徘徊在崩溃的边缘，强烈的罪恶感压迫着他，几欲窒息。
“谢阑峥！你这个大逆不道的畜生！连扶慈道尊的遗体都不肯放过，你是人吗！”
“真该庆幸扶慈道尊死了，不必活在世上受你折磨！”
……
听着这些诛心之话，谢阑峥痛苦后退踉跄几步，重重下跪，望着棺木，绝望哽咽一声：“……师尊。”
这时，易小圆再也忍受不了了，瘸着腿，冒着生命危险冲到谢阑峥身后，一剑刺入他的腹部，痛哭流泪。
“谢阑峥！你不是人！枉我曾经那么仰慕你这个师兄！”
“没想到你却是这样的人，我要杀了你替知华和道尊报仇！”
“呃……”
谢阑峥感受到腹部的疼痛，沉重的脑袋清醒一瞬，垂下酸涩的双眸，他用内力逼出腹部的那把长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绝望苦笑。
“哈，哈，哈哈哈……他死了，师尊死了……”
众人提心吊胆，又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他疯狂的模样。
谢阑峥苦笑着，任由鲜血长流，面色不改，依旧悲痛地注目着棺木中那张熟悉的脸容，陷入无比的绝望与愤怒当中。
“啊——我不准你死！我不准你死啊！师尊……”
悲愤的一声哭吼，震得灵堂轻轻晃动。
众人不敢轻举妄动，但见纪湘洚赶来撞见这一幕，怒火中烧，不由分说地对谢阑峥出手，却被他肩上的阳剑护主之力制衡。
“谢阑峥，你竟然还敢来此？”纪湘洚恨不得让他立刻伏尸灵堂之前，又怕这样脏了师兄的轮回路。
谢阑峥无心与他争执，毫不还手，却坚毅道：“我要带师尊离开。”
“做梦！”纪湘洚出招越加狠厉，怒不可遏，“人都死了！你还要折磨他到几时？”
“你知道为什么敛昼羲和会护着你吗？你知道为什么扶慈会功体流失吗？你知道他为你这个不孝的徒弟付出了多少代价吗？”
“师尊他……呃。”声声质问将谢阑峥情绪逼上极端，令他头疼欲裂。
纪湘洚不顾敛昼羲和的神剑之威，催动元功，转使极招，欲取谢阑峥性命。
危急一刻，天宗一色外，一阵浩荡元力划分战势，随即一道清贵紫衫身影，翩翩而至。
“住手！”
“啊，凤尊。此人是……”
“先退下吧，湘洚。此事本尊会处理妥善。”凤尊明眸轻瞥，淡淡扬手。
纪湘洚默然离开，重回灵堂。
凤尊沉眸凝视眼前之人，缓缓道：“你走吧。”
谢阑峥从二人的谈话中，似是知晓了对方的身份——那是师尊生前最敬重的一位道宗女先天。
他不甘心恳求道：“前辈，师尊他……他真的……”
凤尊淡淡闭目，转身又道：“人死恨消。望你们以后莫再为难一名死者！”
“啊！我的师尊……怎会，怎会变成这样？”
师门外，凄恻的风中，只是谢阑峥一人后知后觉地悲痛欲绝。
……
他失魂落魄地离开清心峰，茫然，沉重，难以置信又满心绝望。
忽然，一封飞信旋至他的手中。
谢阑峥战战兢兢打开那封无名的信封，细读上面的字句，读至中途，苦泪急促淌落，晕染了纸上的字迹，模糊一片。
当读完最后一段话，他心底的防线彻底决堤，无尽的愧与悔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换阳元功体，永生恨毒性，苦心花解药，青后的阴谋……一切真相，都在这字字句句当中，全部清明。
“师尊，师尊……”
谢阑峥握紧那封信纸，双膝跪地，头晕耳鸣，五感刺痛，哽咽失声。
“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我会把师尊害到这般地步？”
他痛苦抱住脑袋，彻底崩溃，呛血尘土，嚎啕大哭。
……
“啊——”
风狂雷响，滂沱雨夜，一人心甘淋雨，洗脱罪恶。
“师尊，师尊……”
谢阑峥冠散发乱，浑身湿透，双目无神，麻木地回到曾经囚禁师尊的小园，一推开门，却见院中满目凄凉。
他走近那棵雨后花树，诧然落泪。
谢阑峥跪在苦心花树下，绝望闭目，恍惚间，又在想象中，看见了师尊的音容笑貌。
“阑峥，下雨了，你怎么还跪在这里？快随为师一同进屋吧。”
“师，师尊，你不怨我了？”
“傻徒弟，为师怎么会怨恨你呢？为师说过，会永远相信你的呀。”
“师尊，我……我想你，我好想你，我对不起你啊……”
“阑峥啊，为师不会怪你，我会永远陪在你的身边……”
“那师尊，我们一起退隐吧，一起远离这个是是非非的江湖，好不好？”
“好啊。”
“师尊……”
眼前的人如幻影消失，空空的手心倏然接住一朵飘落的苦心花。
谢阑峥睁开了双眼，握紧那朵花，心中苦涩不堪。
听说苦心花的花蕊最深层藏着令人无法忍受的苦涩，苦过之后，尝空气都是甜的。可是这样的苦却是永生恨最甜的解药。
谢阑峥想起信上这一点，摘开那朵花，轻轻捏起花心，送入喉中——是甜的。
他痛恨这个毒，侵袭他曾经的理智，便疯狂地摘花入口，狼吞虎咽地吃。一直吃到毒解之后，苦心花的苦涩加倍反噬回来，苦到他的舌头都在发麻。
当苦心花的作用蔓延血液之后，谢阑峥忽然感到内心深处对扶慈那份莫名其妙的恨意突然全部消失了，只剩下满心的愧疚和悔恨。
谢阑峥突然明白了现实，扶慈对他的意义，无论人是生是死，都是不可磨灭的。
原来这一生，恩师是他，至亲是他，知己是他。莫逆相交是他，生死攸关是他，心心念念是他。唯独余生……不再是他了。
“师尊！师尊！呜——”
声声念，花下无人答。满目恨与苦，皆成往昔痛。
谢阑峥狼狈垂首，满脸泪水，绝望无助地靠在树下，悲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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