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偷伞
秋冬交会，触目皆是荒芜枯色，唯有一片溪水竹林，终岁长青。
谢阑峥带着扶慈顺着那个江湖怪医给的指示，一步一步走紧竹林深处，眼前果真出现一道鹅卵石子小路，光滑冰凉，苔色青绿，蔓至二人脚边。
“啊，太好了，终于找到了。“谢阑峥欣喜上前，扬风拂开石子路上的竹叶，转身催促身后发呆的师尊。
“师尊，快把鞋袜脱了，上去走走，踩踩。”
扶慈不动如山，茫然站在边上，玩着手里的小野花。
“听话，来。”谢阑峥耐心上前，半蹲下来，一把将他的腰夹在胳肢窝里，替他脱鞋脱袜。
扶慈不悦蹙眉，捏拳打他，反抗剧烈，好在力气太小，没两下就被剥光了脚，被谢阑峥轻轻丢到了石子路上。
谢阑峥拍手鼓励他：“快去，把这条路多走几遍，说不定你就好了……”
痴心妄想到这般不切实际的地步，谢阑峥却毫不自知，一只殷殷望着师尊。
扶慈难为情地垂着脑袋，白嫩的脚丫相互交叠，不好意思地藏了又藏。
他支支吾吾地发声：“唔……羞，羞……”
谢阑峥顿然失语，怎知他这般端庄，纵然痴傻了，也还是这么害羞。他无奈，转过身去，好声好气地哄他。
“不羞不羞，我不看你，你去走两下，好不好？”
扶慈恼得轻轻翻了个白眼，依旧不动。
等了一小会儿，谢阑峥偷偷瞄了一眼，发现他还停在原地，有些恼火：“啧，你……”
他想说什么来表示自己的不满，但又看见师尊的脚趾已经冷得有些泛白，谢阑峥心疼又自责，无奈长叹一口气。
“算了，硌着脚也不舒服……快过来，把鞋子穿上，待会冻着了。”
扶慈迟钝反应了一下他的话，看到他招手的样子，才明白过来，乖乖赤脚过去，踩在尘土上。看得谢阑峥又是一阵糟心，烦道：“不是给你铺了草路吗？你怎么非要去踩土？”
“要是有虫子咬你怎么办？”
他像个啰嗦老太婆，絮絮叨叨‘埋怨’个不停。
随即把人用公主抱的姿势捞在怀里，坐在一旁凹凸不平的石头上，准备给他拍灰穿鞋。扶慈怕自己摔下去，牢牢圈住他的脖子，红红的脸埋在他的衣物上，乖巧至极。
谢阑峥受宠若惊地咬咬唇，用手绢仔细替他擦拭脚心。
这时，肩上的小脑袋却传来咯咯的笑。
“笑什么？”
谢阑峥问他一句，扶慈不回应他，或者是还没想起怎么用语言表达痒这种感觉，只能像个婴儿一样咯咯傻笑。
他甚至能记起谢阑峥的名字和矜持的品性，却无法表述自己此时的本能反应，可见，是把最重要的东西刻进了骨子里，胜过生命。
但谢阑峥尚未反应过来这一点，只是无奈叹气：“哎……咿咿呀呀的，我也听不懂。笑吧笑吧你。”
拿他没办法，谢阑峥妥协地将人帮他继续擦脚，捏着那双柔软白皙的玉足，他目光一沉，忽然想到什么，随即眨了眨眼。罪过的心情令他打住坏思绪，有些心虚地加快了穿鞋的动作。
“好了。快站好，走一走，看看鞋穿得合不合适。”
他感觉自己快成一个职业带师尊的管家了。
师尊蹦了两下，觉得舒坦了，便傲娇不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阑峥惊愣了一下：他，怎么这么没‘良心’？
“等等我，师尊。”
他快步追上去，拉着扶慈的手，心满意足。
……
回城找客栈的路上，路过一户农家小院，扶慈突然不走了，停在树影下，耷拉着脑袋，不是很愉快。
“怎么了？师尊，哪里不舒服吗？”
谢阑峥心慌意乱，生怕他出一点差池。
扶慈沉默片刻，反应迟钝地皱眉：“渴……”
“哦！那我马上去帮你找水！”谢阑峥连忙转身，想要去前方的农户讨碗清水，刚走一步，他又担忧地回身来，“师尊要乖啊，就在这里不要动，等我回来！”
他想带扶慈一起过去，又见现在日头正盛，怕把人给晒化了，何况前方还有恶狗乱叫，面目狰狞，谢阑峥心想，小孩子都是怕狗的吧，以师尊现在的状况，肯定也怕，就不敢再让他受刺激了。
“就一小会儿，如果有什么事，记着摇铃铛！”见人没反应，谢阑峥又激动地补充了一句。
扶慈似懂非懂地点头，不耐撇撇嘴。
走至那户人家门外，谢阑峥敲门的时候，还回头望了好几眼，确认师尊是在树荫下无聊打转，心里才稳当下来。
待他火急火燎进屋讨了水回来，却骤然不见扶慈身影，手中水碗顿时跌碎。
谢阑峥颤抖着手，去拾起泥巴里的那根用来系铃铛的断线——是刀痕。
他更加心乱如麻，心悬陡崖，脑子里着急到一片空白，不知从何找起，四处乱转，转到天荒地老似的，一直念叨：“师尊，师尊……”
他又把师尊弄丢了。
可是，师尊从来不会丢下他啊。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郊外泥路上，进城赶集的人都纷纷回村务农了。
谢阑峥连稚子都不曾放过，一一询问干净，才放行人离开，结果还是下落不明。
“师尊，到底遇到了什么？会不会有危险……”
失神乱转之际，冷清下来的大路岔口，突然迎面而来一支人马，与谢阑峥不期而遇，惊愕相会。
“嗯？”
谢阑峥心神一凛，望向这帮来路不明的蒙面人，突然发现领头者的手中攥着他留给师尊的铃铛，登时火冒三丈，剑光狠厉，在对方还未反应过来之际，地面已是人头四方滚落，唯余一人茫然站在原地，惊愕僵持。
“他在哪儿？”
听闻质问，领头之人冷汗直流，脖颈上已是剑刃之威。他颤抖着仰望谢阑峥，不知所措：“饶，饶命……”
“说！他在哪儿！”
谢阑峥杀红了眼，暴怒之下，剑力再催三分，割进那人血肉。
“啊！不知道，不知道啊……他，他跑了……”
那人恍然大悟，将铃铛递给谢阑峥，以求保命。
谢阑峥冷眉一蹙：“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追杀他？”
“呃……”那人迟疑一瞬，剑锋再利一分，他惶恐，“我说，我说……我们是南道因的人。”
“哦。”谢阑峥突然神色冷淡下来，将剑抽离，居高临下道，“南道因？很厉害么？”
“呃。大侠，我们只是听从主上的命令，才会……啊！”
那人求饶辩解的话语还未说完，便横尸路边。
谢阑峥利落收剑，捏紧手心的铃铛，目光哀伤：“师尊……这些人，总是欺负你心软……”
风吹旷野，蒿草摇曳，谢阑峥极目远眺，一片茫然。
垂头丧气地靠在树干上，疲惫地望着天，想起扶慈这些天的脆弱与呆傻，眼眶酸得通红。
眼下再遇到这样误打误撞的追杀，他心里更加难受，原来师尊这些年过得这样辛苦吗？为什么整整一个道门的恩怨，都要他一个人来承担？
他忽然这样自问，感到一阵觉悟：是啊，道夷的仇，也不是师尊一手促成的，为什么他要一直恨师尊？不肯原谅他？
如今师尊丢了。他才知道失去的不是仇人，是最爱的心上人啊。
谢阑峥捶着心口，充沛的情意压过了一阵恨毒的发作。悔恨使他清醒起来，想要找回师尊的念头越加深刻。
蓦然间，他想起了一个办法，不禁愧疚更深。
小时候的他是那般依赖扶慈，每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必然与师尊寸步不离，总是能闻到师尊衣裳上的白梅香，偶尔是莲香。
那时候师尊一边要忙着宣道济世，一边又搁不下他一人孤单，总会在他手心里放上一两朵干枯的小白梅，教给他“梅魂香引”的术法，告诉他找到师尊最简单最快速的方法。
可惜谢阑峥一次也没用过。因为扶慈从来都没有丢下他一回！
回忆收止，谢阑峥掏出那几朵小梅花，摊在手心，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
＊
集市未散，长风街上尚且行人如织，喧闹和乐。
人潮中，淡淡的白梅香忽然传开。
不少人凝神回望，见一位仙风道骨的青襟仙者，手持一把鲜红的油纸伞，步态轻盈，徐徐从众多艳羡的回眸中，翩然走过。
街边百姓纷纷怪异此人艳阳天撑伞之举，但又诧愕盯着伞下那如雪如玉的惊世之姿，纷纷咂舌其雌雄莫辨的美貌。
更有垂髫童稚天真，上前盯着那人，仔细端详，笑嘻嘻道：“仙女下凡咯，仙女下凡咯……”
闻言，扶慈轻皱眉头，低垂余光，徐徐臻首，不着痕迹遮低了伞沿。
吃瓜路人惋惜一叹。
“是男子啊。好清贵的气质。”
“这也太美了吧，就是潘安在世也比不过啊！”
“嘶，看他那打扮，不像是凡人呐。”
“是啊，就像清心峰的修真之人，一定是某位得道高人，入世做菩萨来了。”
“诶，那你说咱们去拜拜他，能成愿么？”
调侃的话一脱口，众人哈哈大笑。
……
随着一干低语地慢慢远去，撑伞之人毫不理会，看似漫不经心的背影闲逛在街上，忽然，伞下徐徐落出一道清亮词句：
“云袖款款落尘间，
情花翩翩铺心边。
本是自在逍遥身，
无奈师徒孽一场。
软红十丈，丈丈摧心，
恩爱两字，字字囹圄。
古来困仙困神为何物？
皆是情深错相付……”
众人闻诗一顿。路边不乏书院秀才之辈，皆目不转睛盯着那道伞影远去，叹惋：“这仙君莫不是个多情伤情之人，得道不成，反被情误……”
这时，人群后追来两名打杂伙计，‘撕心裂肺’地喊：“站住！偷伞贼！你给我们站住！”
察觉那二人穷追不舍，凶恶之际，扶慈抱着伞，就是一个疾冲，路上行人都纷纷避让着他，回头看，还是觉得莫名其妙。
原本安静淡然的仙人突然暴走起来，众人的迷幻滤镜碎了一地，啧啧摇头，只当看了一场热闹，散了赶集去。
正当扶慈一个劲低着头，往前跑时，却一不小心撞入前面露天酒家柜台边上，站着的一位白衣烁烁，气质如云的公子怀中。
那人稳住身形，惊愕的同时，扶住踉跄的扶慈。
“兄台小心！”
温雅的嗓音，轻轻安抚扶慈受惊的小心脏。
他眨了眨眼，看着眼前之人的笑，莫名安心。
“站住！偷伞贼，看你往哪儿跑？”
两名店家伙计又锲而不舍地追来了。
扶慈见状，吓得拉着眼前之人就往前扔，挡着二人的臭脸。
两人眼神示意，一个往左，一个往右，猛扑而去，就把躲在策灵焉身后的扶慈给堵住了。
“把伞交出来！小偷！”
“对，别以为你长得好看，我们就不敢揍你！快点！”
扶慈狠狠地瞪着二人，抓着伞柄不松手，急得快要哭了：“诶，不要抢我的伞！你们小力一点，要抢坏了！”
“什么你的伞？小偷！”
两人吼他，张牙舞爪地拉扯。
策灵焉有些心软，拦下二人，将扶慈拐在身边，和气道：“好了好了，二位。你们别和他争了。我是他朋友，这样吧，这把伞我买了，你们出个价吧。”
两人规矩了些，客气道：“我看你跟他也不是很熟的样子，但是还这么仗义地帮他，我们就不多收你的钱，二两银子卖给你好了。”
“多谢。”策灵焉有礼递上银两。
转过身来，才发现扶慈还瑟瑟躲在他的衣袖下，看起来好可怜。
策灵焉温柔道：“兄台，不必躲了，他们二人已经走了，不会有人抢你的伞了。”
扶慈随手甩开那人名贵的衣袖，探出脑袋：“咦？”
策灵焉注意到他握伞的姿势，直觉般地看出了他身上的剑韵，十分清正，是名不俗的剑道高手……至于这么确定的原因，还得归功于自己那名道侣，时不时就教他怎么欣赏一名剑客的剑意。
堂堂刀神，天天被骗着认剑，传出去都没人信。策灵焉回过神，有礼问：“哦，兄台可是习剑之人？”
扶慈一直低眉关注他的伞，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那，敢问兄台名号？”
“谢……”谢你。
扶慈后知后觉地答非所问。
“哦！原来是谢兄，在下‘刀筑千境’鹤白贞，有礼了。”
策灵焉误打误撞地‘结识’了他，报完自己的马甲，又问，“麻烦再请教一下谢兄，这剑宗总坛在此地何方？”
“……”扶慈不搭理他了。
策灵焉眨了眨眼，有些尬意，自己说话很小声吗？
“呃，谢兄？谢兄？”
扶慈抬起头来，眼睛里亮晶晶的：“这伞美吗？”
“呃……美。”策灵焉一愣，那把大红花伞简直俗不可耐。
扶慈笑了，又问：“那我美吗？”
“啊？”策灵焉皱了皱眉，点头笑道，“嗯。这把伞与阁下的渥然玉质比起来，简直就是锦上添花，也衬得阁下仙姿浓淡有致。”
扶慈更高兴了，笑嘻嘻道：“嗯！说得很好，真乖！”
“啊！谢兄，莫要胡来！”察觉他要摸自己的头，策灵焉及时闪躲，却还是让他调皮地扯住了自己发冠上垂下来的青绿丝绸飘带。
扶慈把玩着这条轻柔的冠饰，目光呆滞：“发，发带……礼物……生辰，今天是，是我的生辰……”
含糊不清的话语，听得策灵焉有些发懵，他转回头，忽然注意到，折腾间，扶慈宽袖下露出的两节藕臂上，满是疤痕，登时惊心。
“嗯？他手上怎么会有这么多鞭伤？难道有人虐待他？看他这副模样，似乎有些神志不清……”
细想一番，策灵焉察觉到不对劲，捉住扶慈作乱调皮的手，轻声道：“兄台！冷静。呃！”
摸到扶慈手腕的那一刻，策灵焉发现了他更惊人的秘密：他的修为，被封住了！难怪一身狼狈，定然被人欺负惨了……
“唔……哼。”扶慈发现执拗不过他，便作罢了。
策灵焉追上他的步伐，关心道：“让我陪你走一会儿，好嘛？”
扶慈没理他，也没撵他，不紧不慢地在前面乱转，东看西看，悠闲撑伞。
策灵焉默默关注他的怪异，有些担心和困惑，一路跟着。
突然，扶慈顿住脚步，闷闷不乐地转过身来。
“啊？怎，怎么了？谢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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