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针对
天阔云闲，凉风徐来，树下日影，几多斑驳。
不知是不是刻意为之，这几日都不曾在南园撞见过谢雨绵的身影，扶慈隐隐有些担忧，主动帮她把浇花这门事延续着。接着，才出门去天宗一色，处理道务。
来到中途，他正巧望见谢阑峥的身影，眉目舒缓，轻唤了他一声。
“啊，师尊。”谢阑峥握着一封青后的来信，他无意隐瞒，主动呈给扶慈了解情况。
这一举措，完全取信了他，更加让师尊笃定自己的真心。谢阑峥听他夸奖，默默干笑，心口微涩。
“……青后既然扬言不肯协谈，要去寻找魔教合作，说明岐苍魔教的野心并未完全显现，其真实意图，青后想必也知道一二，所以会有这样的底气。”
扶慈捏着信纸，严肃分析，神色逐渐沉重。
谢阑峥愕然：“师尊，你，你不想针对青后吗？”为什么话语一直把矛头对向魔教。
他也知晓，这份情报的真实性值得考究，青后多半是说来唬他，催他的。魔教现在踪迹遥遥，销声匿迹，道宗都找不到窝点，青后哪有那么快的动作？
扶慈摇头，愧疚道：“一切悲剧都因我曾经的失误而起，施害者，怎么能逼受害者放下仇恨呢？”
“啊！”谢阑峥垂首低吟一声，信念动摇。
他有些不确定地，甚至小心翼翼地，反问师尊：“可是，可是当年……是我们冒犯道宗在先，师尊你……不过是……”
扶慈一愣，目光怅哀：“道夷恩怨，不是我一人能决定的。但是，剑心不仁，意志不坚，将降者逼上绝路，却是我一手造成……既然如今，你们的仇恨重心已在我一人，那就在我这里全部终结吧。或许这样，道夷矛盾，才能有一个最好的化解方式……”
“不！不可能。师尊，我绝对不会让他们伤害你！你不要这样想，我不想你替我背负痛苦……”
谢阑峥抱住他，情急之下，吐出心声。
扶慈欣慰一笑，轻拍他的肩侧：“嗯。我相信你。”
……
一墙之隔，一双不甘的眼，怒目圆睁。在听清二人的谈话后，谢雨绵再度收到被至亲糊弄的嘲讽，心酸落泪，在墙角下，支撑不住地滑跪在地，抱着双臂，抽噎着哭，压抑着哭。
“谢阑峥！西泠哥哥……为什么，为什么……”
就在这时，过道上又传来一道谈话声。
“诶，知华，听说过几日，道宗总境的长老们又要来清心峰座谈了……你说会不会是因为上次那件事啊？”
“哪件事？你又在胡说！不要乱八卦。”
“切。我就是好奇嘛。凡事总有原因嘛。”
“那也不归你管。”
“哼。我说你这个一根筋啊……咦，等下，你有没有听见有人在哭啊？”
“好像……呃，就在这里面？”
易小圆赞同点点头，拉着许知华，一同拐进偏门寻人。发现了墙角下抱头痛哭的谢雨绵。
出于关心，二人慌乱递上锦帕，易小圆问：“谢姑娘，你怎么哭了？有人欺负你嘛？”
谢雨绵恶狠狠瞪了他俩一眼，无语。但由于泪水的模糊，冲淡了她眼睛那份恶气，看起来只剩可怜。
许知华谨慎关心道：“姑，姑娘。你要是有什么委屈，不要憋在心里。可以去和谢师兄说，他会帮你讨回公道的……”
“哼。靠他还不如靠我自己。”
不知戳中谢雨绵哪一点，她突然擦了眼泪，暴躁起身，“你们说得对，我能受这委屈？我自己去讨回来！”
“啊？”二人还未反应过来，谢雨绵突然斗志高昂地走了，擦完眼泪的清帕也扔了回来。
易小圆赶紧接住，还给许知华：“唔……你还要么？”
许知华没有理会他，迷惘道：“为什么感觉她怪怪的？谢师兄的妹妹，为什么会被当成俘虏押回来呢？她刚刚甩帕子的时候，我好像看见她手心里有剑茧……”
“啊喂。你胡说什么呢？人家一个柔弱女子，被你说成这样，真是不懂怜香惜玉……算啦，快走吧，你不适合八卦。”
“呃，好吧，算我胡思了。”
……
＊
午后时光，书房里突来一道俏丽身影，嗓音甜美：“阿兄，道尊。我为你们送了点心来。”
谢阑峥一愣，知道她这是示好，冷着脸色点点头。
扶慈也不计前嫌，淡淡一笑：“有劳谢姑娘了。”
听他这样殷切呼自己名字，谢雨绵半分感动不曾有，心底的厌恶之意更重，鄙夷的目光忽闪而过。
而扶慈刚好捕捉到那一丝不屑，顿时笑容僵硬，为难停在原地。
转而谢雨绵又假笑道：“道尊不必客气。你是我阿兄的师尊，雨绵敬重你也是应该的……上次呢，是我没有弄清楚尊上的习惯，才会道歉出错的，这次，我特意做了甜点，重新给您赔罪呢。”
“呃……”扶慈面色迟疑，但想着大不了不吃她的东西，总不会被捉弄了。
“谢姑娘有心了。”
“嘶……尊上，你可否不要再叫我谢姑娘了。好生分啊。”谢雨绵故作委屈道。
“我……”扶慈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问出来，一时不知分寸到底在哪里。
谢阑峥也察觉氛围不顺，正欲示意谢雨绵注意一点。
哪知她又莞尔一笑，主动拉过扶慈的衣袖，放到谢阑峥手中，乐呵呵道：“毕竟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了，阿兄叫我小妹，您也可以叫我一声妹妹啊。这样才更亲切嘛。”
三人距离如此亲近，心却越行越远。扶慈虽然感到一丝不自在，但他还是宁愿去相信谢雨绵所说的都是真心话。
谢阑峥放松神情，摸了摸谢雨绵的小辫子，打趣笑道：“你呀。鬼灵精怪。以后在师尊面前，不许这么乱说话。”
谢雨绵俏皮一笑，目光一沉。
“无事。既是一家人，那便不必见外。”扶慈难得看见谢阑峥的笑，心情舒缓，亲手打开点心盒，笑道，“好了，阑峥。你刚刚不是说有些饿吗？正好看看阿妹为我们准备了什么点心……”
闻声，谢雨绵上前接话道：“哦对。我做了绿心糕，还有醉樱桃……”
“呃……”谢阑峥头脑晕眩一瞬，心头猛然一颤：绿心糕，醉樱桃……
儿时回忆突然如火山爆发一般，流窜飞天。
……
“阿兄，我好饿，好饿呀。”
“小妹，再忍忍，我们很快就可以挖到野菜吃了……”
“阿兄，我好冷，我想吃，吃甜甜的饼……还有，还有甜甜的糖……”
“嗯。阿兄会给你买。小妹，你要乖，不要睡着了。”
“可是，可是我好冷，好想睡……”
冰天雪地里，两道相依为命的身影，为寻活命的食物，奔走几欲冻死。
就在这时，黑暗的雪道上，忽然出现两个披着夹袄的人影，灯笼的光照过来，那一刻，幼小的谢阑峥，被来人怜惜的目光温暖到如同融化，神思游走，连问话都忘了回复他。
“你们叫什么名字？怎么冻成这样？”
“我叫谢西泠。你们饿坏了吧，袋子里有一些点心，给你们垫垫肚子，好不好？”
“别怕别怕。我不是坏人，我只是来山里养病，不会赶走你们的……”
……
“西泠，谢西泠……”谢阑峥在心里一遍一遍摩挲他的名字，眼眶忽而酸涩起来。
扶慈虽然不喜欢吃甜食，但谢雨绵这次格外诚恳，他还是不忍拒绝，全都摆好在桌上。
不禁意一瞥，发现谢阑峥脸色一片凝重，有些诧然：“阑峥？你怎么了？”
“……哦。师尊，你先吃吧。我又没有胃口了。”他低垂了脑袋，囫囵回话。
谢雨绵见自己的方法起了效果，又将回忆杀这种酷刑在他心中一针戳到底，将盒中的凉汤端出来。
她劝道：“阿兄既然没有胃口，不如喝点酸梅汤吧……这个很开胃的，我记得你以前天天惦念呢……”
酸梅汤！
谢阑峥痛苦地拧了下眉，他内心最深的伤疤还在被血淋淋地揭开。
酸梅汤！童年最好喝的酸梅汤！回忆里最温柔的谢西泠！
“阑峥，雨绵。天热了，我为你们做了酸梅汤，多喝点，消消暑气。”
“西泠哥哥真好，雨绵想喝一辈子你做的酸梅汤……”
“小妹，你真没出息。大哥志在四方，等病养好了，才不会成日为你熬汤喝呢。”
“阑峥啊，你真是人小鬼大。我何时说过我要走啊，你别吓唬雨绵。咳咳……”
“哼，阿兄撒谎。阿兄明明比我多喝了两碗！”
“我……那又怎样。”
“好啦好啦。你们两个，不愧是亲兄妹，真爱斗嘴。咳咳……”
……
他忽而哽咽一声，双手不禁攥紧，心头一阵恐慌：谢西泠！谢西泠！他心头的至美，像月光一样温柔的菩萨，最后却死得那么惨！而‘凶手’就坐在自己身侧！他却把恩人的死忘得一干二净……
谢雨绵今日呈在他眼前的三样食物，都是他不敢触摸的伤口。都在提醒他谢西泠的存在与消失在他心里到底有何意义！
谢阑峥还在苦苦煎熬，忍受良心的折磨。仇火的炽热，烧得他心田皲裂。但，他明明答应过师尊放下仇恨了，他……怎么可以反悔？
尚未察觉谢阑峥的异样，他惯是将自己的情绪藏得极深。
扶慈感到奇怪，疑惑问：“可我听阑峥说，他不大喜欢吃梅的……”
谢雨绵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可能不是同一个人做的，阿兄就下不了口吧。他明明最喜欢吃这种酸酸甜甜的味道。”
“是……嘛。”扶慈失落地垂了垂眼。以为谢阑峥对自己仍有生疏，只喜欢谢雨绵做的东西。
“既然他只喜欢阿妹你做的酸梅汤，那我就借花献佛，亲自给他盛一碗吧。”
“来，阑峥。”
尚在苦忆中挣扎的谢阑峥，眼中突然出现他一生愧疚的东西，登时怒火冲天，抬手打翻汤碗，惊怒道：“我不喝！拿走！”
瓷碗碎裂的声音，刺耳且冷酷。
溅起的瓷片，甚至割伤了扶慈的手背，但他只是愣住了，谢阑峥为何这么大反应？
“阑峥，你……”
“师尊，我突然想起来，还有急事没有处理，先告退了。”他慌张极了，甚至没有注意到扶慈受伤的手背，就心虚地低了眉。
“……好吧。早点回来。”扶慈宽容点头，并不多问什么。
临走时，谢阑峥狠狠瞪了一眼谢雨绵，不满之意倾泄不尽。她却回以一个得意的讽笑。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沉闷起来。
“哎，好好的下午茶，阿兄真是不懂得珍惜。”谢雨绵矫情道。
扶慈勉强一笑，接过自己那碗酸梅汤，又道：“你别怪他。这段时间，处理青后那边的事情确实费神，身为至亲，我们应该多体谅一下他……”
至亲？你也配？
谢雨绵隐忍着心口腾腾怒火，袖中的拳心越攥越紧。
“来，剩下的我们吃吧，你的一片心意，不能浪费了。”
扶慈正欲去端那盘糕点。谢雨绵捷足先登，抬手拦住，一双阴狠的眼，憎恶地瞪着他。
“你……怎么了？”扶慈不明她为何突然变了一副神色，隐隐有些担忧。
谢雨绵无声冷笑，随即当着他的面，将盘中一口未动的点心用勺子碾得稀烂，又将剩余的酸梅汤浇在上面，一张干净的桌面被糟蹋地全是污渍。
“你！”扶慈惊愕望着她的举止，心里一紧。
“你知道吗？这三样茶点都是他最喜欢的，今日却毫不动心，说明陪他吃的人，让他倒尽了胃口，一点都吃不下！”
“你说是吧？高高在上的扶慈仙君……”
“……你是不是对我还有什么误会？之前我们不是已经和解了吗？”扶慈隐忍和气地询问她。
谢雨绵放声大笑，仿佛听见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哈哈哈……和解？伪君子，我们没有误会，只有仇恨。你若不死！丧亲之恨怎能消？”
“……”扶慈默然垂眸。
谢雨绵仍是挑衅：“不知道阿兄有没有跟你说过，你其实长得很像西泠哥哥……所以阿兄舍不得恨你，不过是因为你这张脸！让他想起了恩人，才会下不了手的，根本就不是因为你是他的师尊，他的至爱……”
“你……你不必挑拨离间。谢阑峥从未对我提起过这个人，说明他已是过去，不会……”
“住口！我不许你说西泠哥哥的坏话！”谢雨绵暴怒吼道。
扶慈百口莫辩，忍住心口的酸疼，尽量平静语气：“我没有，我只是就事论事。我不是任何人的替代。”
“哦？你还真是不懂得感恩呀？这种福气，保了你一条贱命，还傲气说不要？未免有些不识抬举了……”
“谢雨绵！”言辞越来越难听，扶慈忍无可忍，直视着她，“别太过分……”
“呵。忍不了，那就别忍了啊。伪君子，嘴上说是一套，背地里又是另一套……我告诉你，犯了错的人，是没有资格乞求原谅的。西泠哥哥死得有多惨，我对你就有多恨！”
“你等着吧，总有一天，你也会尝到那种失去最爱，生不如死的痛苦……哈哈哈哈……”
宛如诅咒的笑声，渐渐远去，却又回荡在扶慈渐渐发冷的心口。他无力撑在桌边，眼眶有些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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