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目睹
听闻动静，二人不由自主回身端凝，见宗门外，云层雾幔中，徐徐走来一道儒雅稳重的不俗身影，以斗笠莲纱遮面，行步间，仙意流贯，通身气质，风清月朗，叫人轻卸心防。
纪湘洚连忙告知扶慈，眼前的神秘人便是他引荐而来的医者，但介绍之际，却想起一路慌忙，并未问出对方的名号，有些失礼。
扶慈心急上前：“这位先生，请问我徒儿的伤势如何了？”
神秘人未曾以真面目相见，只是隔着纱帘，平静道：“他以自身纯阳内元为媒，引魔气入体，虽能配合名剑克制，但运功时，心神不宁，导致了很严重的内伤，现在五脏受损，肺腑之间，秽气丛生，魂元欲离……”
听闻此话，扶慈身形不稳，几欲倾倒，好在身后有人搀他一把。
“先生，先生可有救治之法？”他快无望了，问话凝着一股哀重。
神秘人面色如常，声音依旧沉静：“有。”
“此人并非单纯地修纯阳功体，而是中途换元，有此修为。阴阳相生的内元，千年难遇，不会以这种单独的形式而存在……这一点，你明白吗？”
扶慈默然点头，纪湘洚惊愕非常，迫切询问：“先生此话何意？难道，难道谢阑峥的纯阳内丹，不是因为他天生体质特殊，而是……”
“在下并不清楚这其中曲折，只是道出实情。因为这是目前唯一能救人的方法。”神秘人淡淡道。
纪湘洚仿佛猜到了什么，痛心望向扶慈：“师兄你……”
扶慈敛着神色，逃避忽视他的目光，转而求助神秘人：“还请先生详细直言，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救好他？”
神秘人沉声道：“可通过光阴秘法，将分离的两元交换到彼此魂体中，循环一夕，即刻弥补彼此体内因缺失许久另外一元的空处，更能激发其潜能，由内到外，逼出魔秽……”
“光阴秘法？”扶慈抓住一点关键，陷入沉思。
神秘人嗓音温和，徐徐补充：“光阴秘法来自一种特殊灵族，极难寻其踪迹，但若是能借得他们身边的法器，也可进行此仪式。”
扶慈恍然大悟，却立刻变成惋惜神色：“我曾拥有一颗拾光珠，能通晓过往未来之事，与你口中所说的光阴术法大同小异，但是日前已被我失手打碎，恐怕无法再使用了……”
“嗯。碎了也无妨，请相信在下，能助你们此番困境。”神秘人情商颇高，顿时语带安慰。
扶慈感激万分：“多谢先生相助。请随我来。”
“嗯。”神秘人淡淡点头，应允前去。
天宗一色顿时空荡，纪湘洚蹙紧眉心，被刚刚知晓的信息，惊痛深思，滞留原地。
……
明月如圭，流风清冷。南园内，寂静无声，三个人围在床畔，烛火微晃，思绪各异。
扶慈心情紧张地望着神秘人开启秘术，将唯一一丝希望全都付诸于他。只见神秘人修为精纯，沉纳间，掌心碎玉，缓缓凝聚，裂痕逐渐修补无暇，明珠再度泛出光阴的霞晕，一室通明。
正诧然间，神秘人再度凝元聚气，并指点向二人元心处，眨眼间完成换元，初克难关。
阴元离体的那一刻，扶慈还来不及承受回元的压力，就失去了意识，昏倒在纪湘洚的搀扶中。
“师兄！师兄！”纪湘洚担忧蹙眉，质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神秘人稳住拾光珠灵能牵引，一边淡淡回复：“这是无可避免的。只要他的神识没有失去自我，就不会有事。”
“什么叫失去自我？”
这次，神秘人选择了沉默，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姿态。
……
山路陡峭，重雪铺地，极目远眺，尽是白茫一片。
扶慈从雪地里站起，头晕扶额，还未反应过来，却见自己身处一片陌生的雪山脚下，一时感到奇怪。
他回望了一眼身后的雪路，已经被雪崩的冰块堵住了，无法下山。正有些失落之际，忽而山上一片喧哗，好似悲苦哭嚎，扶慈心觉古怪，转身往山顶赶去，准备一看究竟。
雪顶原有一个小小的，安宁的村落，此刻却被一场无情的大火焚烧如海，白雪上的血迹，被冻成一条或一片的形状，洒了满地，而在村庄尽头，一户人家的门外，冰冷的刑架上，还挂着一具鲜血淋漓，体无完肤的尸体，在扶慈震惊赶来之际，刚好咽气。
他不可置信环顾四周的惨状，纵凶者已然离去，天空忽来一场大雪，逐渐熄灭这场令人愤怒的大火。
这是哪里？怎么会发生这样的惨事？
扶慈带着满心的困惑和于事无补的沉重心情，茫然在雪地里空转，看着大雪怜悯降世，扑灭火光，留给这些死者一些模糊不清的全尸。他悲悯低眉，辨出这些遇难之人大部分都是孩童妇孺，更加心悸。
正当他被脚下农具绊了一脚时，他转过身，突然看见村庄中央，竟然挂着几面被大火延烧到的道宗旗帜，登时膛目结舌，重创在心，手脚都无力起来。
就在这时，一道褴褛瘦小的身影忽然入目，扶慈极目望着他，突然失声一般，无法吐出一个字，见那个小孩从自己身边悲痛震惊地跑过去，不顾雪地冰寒，重重扑跪在刚刚那具宛如遭受凌迟酷刑而死的尸身下，嚎啕大哭。
“大哥！大哥！”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大哥，义父……你们，都死了……”
环顾四周，皆是族人至亲的尸身。入目的红，极端的白，令少年哀恸至极，仰天怅吼：“啊——”
扶慈捂住悲怆的心口，沉重挪步过去，沙哑轻唤：“阑峥……”
那人却像是无法看到他一样，自顾自地哭吼，发泄心中的悲痛。
幼时的谢阑峥，在义父义兄的照顾下，本是天真善良的无辜稚子，可所有美好，却在他采药归来的这一夜，发生了毁天灭地的变化，族人丧命，恩人惨死，小妹下落不明……
一夜之间，他失去了所有爱，拥有了无尽的恨。
发觉他不能看到自己，扶慈只能麻木地悲痛地看着他伤心难过，瘦小的身影，拖着一具一具亲人的残躯，在雪地里不停地奔忙掩埋，为他们造起一座座沉眠的坟。
扶慈就站在那棵被劈了一半的苦心花树下，任由风雪刺骨，也毫无保留地站在原地，痛心看着儿时的谢阑峥默默吞咽苦痛，咬着牙关，一遍一遍埋葬亲人的尸骸，从雪夜直至天明，他的手心已被绳索勒出血肉，却仍如行尸走肉一般，徘徊在村庄的灰烬里。
他还是个孩子啊，这样的打击太沉了，太重了。
扶慈闭目不忍，亲眼见到这些惨状后，他终于相信纪湘洚的话，认清了谢阑峥的真实身份……但这一刻，心口涌出不是被欺骗的恼恨，而是自责与痛心。
当年初任道尊，他为了平息南道因的怒火，为牺牲的毓清子追讨颜面，不惜出尔反尔，围杀夜古尘等人，已是含愧多年。如今再撞见极端的此情此景，他才明白，当时他的优柔寡断，害了更多的人。
鲜彧族的悲剧，是他没有及时调节好道夷之间的恩怨，让手下的人难以服气，以至于沉浸在对同门之死的怒火中，才会对这帮藏匿深山的黄发垂髫，赶尽杀绝！
时隔多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欠谢阑峥这么多，他甚至到现在才明白，这场惨事是自己间接而为……难怪谢阑峥要恨他……
是他害了这些无辜的人，是他给了谢阑峥一个悲惨的童年，是他……
扶慈心如刀绞，含泪凝眸，自问这样的自己，怎配为师？怎配为尊？
……
空明温暖的屋内，烛火依旧明亮，照清扶慈额心不断蒙出的冷汗，蹙紧的眉头，已是痛苦难忍的神色，纪湘洚更加担心，这是他为其擦得第五次汗水了，到底是怎样的痛苦，抑郁至此，还不愿醒来。
神秘人眼见此状况，轻声一叹：“不妙。”
随即旋手施法，稳住拾光珠即将耗尽的灵能，将二人心灵的牵连链接更深，以此稳住他飘渺的神识。
雪落尽，空山哀。扶慈在枯树下，守着在坟地外跪了几天几夜的谢阑峥，心底一直泛着钝痛。
忽然，一道浑厚灵力一下袭中他的后脑，昏迷之际，他不舍喊了一声：“阑峥……”
……
“师尊。”
再度清醒，他又莫名站在一座暗堡的角落，顿时望见高座上的夜青，满脸怒色，转身望去，复又看见青年时期的谢阑峥，正低头坦诚着事实。
“师尊？你竟拜仇人为师？”夜青讽刺他。苦心寻人多年，没想到接回来的却是一个白眼狼。
谢阑峥慌然望了眼周围陌生的一切，依旧点头道：“对，他是我师尊。我一直敬爱的师尊……不是，仇人。”
他的声音弱弱的，心虚的，好似辩解。
夜青勃然大怒，重重拍案：“夜爻，你在胡说些什么？”
年轻的谢阑峥在扶慈的羽翼下，安然了多年，好不容易重新尝到世间的温暖，却在被族人找到的这一刻，全都破碎。他无法接受，双眸泛红，怯怯唤了一声陌生的称呼：“姑姑……会不会，会不会是你们弄错了，师尊他，他那么温柔可亲，慈心护世，不可能是……”
“够了！你这个不孝子！扶慈如此卑鄙的小人，是我族血仇的源头，化成灰我都不会认错。你居然认贼作师，还为他辩护？”
夜青掀翻案桌，恨不得剥了他的皮：“你知不知道，你的父亲怎么死的？你知不知道族长是怎么死的？你知不知道本后的女儿是如何没的？这些遗憾，都是他和道宗施加给我们的，你怎么还能无动于衷，怎么还能死心塌地地为他辩解？”
“我……我……”谢阑峥头疼欲裂，被逼到几近崩溃的境地。
冥冥之中，他忽然望向扶慈的方向，双目无光，灰败一片。
“阑……”
沉重的呼唤还未脱口，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切如镜面破碎，不为人知的秘密光阴，一寸一寸被割裂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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