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倾盖如故
不知是劫后总逢甘霖露，还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日当晌午时涂山的天空仍旧一片灰蒙蒙，瓢泼大雨肆意洒落，天兵们正顶风冒雨，将受伤的村民送往那座唯一没有坍塌的建筑——山顶祭坛。
祭坛的巨石穹顶之下挤满了受灾的涂山村民，而杨戬正在里间与狐王议事，参吾借口说此处嘈杂且憋闷，便独自跑到祭坛后方的屋檐下打坐去了。
雨声嘈嘈切切打在石壁和屋檐上，再淅淅沥沥的落下，这是参吾最喜欢的声音，因为天宫没有雨，即便是到凡间，也并非每回都碰得着。
“所以凡间才将稀罕当成喜欢来说吗？”参吾闭着眼睛，喃喃自语。
“若是心中无感，即便是这世上再独一无二的事物，谁又会去多看一眼？”
许是听雨出了神，参吾这才后知后觉，是雨打在伞面上的声音——红衣白伞，执伞说话的人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的面前，让出的那半面伞帮他将斜风冷雨挡在了身外。
参吾抬头看清了伞下的面容——那是一张清秀到极致的书生脸，眉目间无半点杀戾，干净得让人心驰神往；他的笑容里有光，尤其那一双含情眼，仿佛这十里阴雨中，独在这把伞下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二人对视了好一会儿，愣是未敢先喊出对方的名字。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最终还是参吾先开了口。
“那你又是为何……还在这里？”红衣被雨水打湿了一片，他收起了伞，走到檐下，弯下腰把脸凑近，笑说：“有些事情，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我……”参吾被这突如其来的近距离逼得有些脸红。
明明只是初见，他们却好像对对方的一切了然于胸。
他再近了一步，凑到他耳边轻语：“现在见到了？可以走了？”
“我不……”参吾想辩驳些什么，却一时语塞，只听到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突突直跳。
“怎么？舍不得走？”他的语气很轻，耳边还能很清晰的听到他的呼吸声。
参吾原本在打坐调息，现在气息早已全乱了，对方的头发几乎贴到他的身上，乌黑的发丝间隐隐透出的药香在他鼻尖萦绕不休。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微侧过脸，对着他的耳边轻轻呼了一下，也学着他那般轻声笑道：“你这狐狸……”
红衣之下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一抹微红悄然爬上他的脸颊。
“你这狐狸，初次见面，这样合适吗？”参吾的手贴上了他的胸口，向外推了推。
“是在下唐突，只不过看到星君脸上写满了‘心驰神往’，一时冒昧了。”狐狸眼看参吾站了起来，自己便也直起身子。
“我看你那些学生也对你满脸心驰神往，所以你对他们每个人都是这样说话的吗，商然星君？”参吾这个一根筋的家伙，话说出口了才发觉哪里不对。
“哦？你还见过我的学生？”商然笑了笑，再次往他耳边凑去，说：“莫不是上回在文殊院，你去闯了禁地收了我一箭后，还去药师堂寻我了？”
“我没……”
未等参吾把话说完，杨戬的叫唤声就从不远处传了过来：“参吾！——”
“商然星君，上元节未至，您怎么提前来了？”狐王白徵的声音随即而至。
“商然星君！？——嚯哟！——”杨戬看着二人匆忙分开的身影，笑得连第三只眼都弯了，这是不是终于赶上吃瓜现场了？碍于旁人在场，他憋笑一时间憋得脸僵胸硬。
“商然在此见过二郎神君，并替涂山一族，再次谢过神君相救之恩。”商然收起笑容作了一揖，举手投足间尽显文雅。
“星君太客气了，这都是我们天兵院应该做的，况且小仙的资历比起星君要浅上不少，之后还要留在涂山叨扰一阵，所以这一拜受之有愧。”杨戬回拜。
“哦？还要留下一阵？”商然看向白徵。
“对对对，方才二郎神君同我说过了，眼下涂山伤亡惨重，村庄也被毁得七零八落，确实需要人帮忙。”白徵恭敬的答道。
“此番我们涂山已经受了莫大的恩泽，本就无以为报，实在是无法腆着颜面再以这些琐事将二位留下，不如还是先请狐王送客吧，来日我定遣人将厚礼送到二位府上，涂山的事还请不用担心。”商然严词厉色，与方才二人独处时判若两人。
“不不不，商然星君误会了，我们也并非白白留下帮忙的，刚才我已经同白徵说好了，我们留下来帮忙，涂山便授我们医术作为回报。”
“嗯……？”参吾一脸茫然，心想杨戬这厮也不和他商量商量再吹牛，学医术这件事情，对他这种五大三粗的人而言实在是有些困乏。
“学医术？”商然语气依旧淡漠，“二位若真想学，药师堂里的十二药叉神将每一位都术精岐黄，又何苦费这般力气委身于此？”
“既然如此……”参吾想着话已至此，只能就此拜别了。
“哎呀——商然星君此言差矣！”杨戬还在力挽狂澜，“此事既然狐王殿下已经给过允诺了，该不会是想反悔吧？”
“啊……这这这……”白徵满脸慌乱，眼前的这几个神仙，没一个是他能开罪得起的，而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资历尚浅的狐族首领罢了，这一下他也不知该向谁先求情为好。
商然看了眼白徵，白徵满眼委屈的向他点了点头，心里似是在道歉：“对不起，是我又把牛吹大了。”
商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二位如果确实想留下听学，还请低调行事，我们涂山庙小，若二位大神在此过于张扬，实在是容易落人口实。”
“哈哈哈！这题我熟——不就是更名换面嘛！放心，我们绝对不会露出任何破绽！想当年……”
杨戬生怕在场的都不知道他是天兵院第一纨绔的事，要接着讲他这些年四处厮混的故事，但还未等他开口，一只急匆匆跑来的小狐狸打断了他的话头。
“狐王殿下，我们在伤员中发现了一个陌生男子，恐怕是附近镇上来采药的凡人，他的伤势还不轻，几位长老都说他们无计可施，这可如何是好？”小狐狸慌慌张张的说道。
“误伤了凡人？这可是大事啊！”白徵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商然星君，您看……”
“把他单独抬到一个房间，我去看看。”商然拂袖转身，却又再回头看了一眼才离去。
“那行吧，我先去安排天兵院的人撤了，回头再找两套布衣给咱换上，外边风大雨大的，你继续在这歇着吧。”杨戬说罢，便消失在了风雨中，白徵也一并拜别而去。
“这犊子，还安排起我来了。”
参吾重获清静，正要盘腿端坐，却发现自己气息依然乱得很，脑袋里杂念横生，根本难以入静，便起身往山下的青州城飞去，约摸是想找口酒喝。
在祭坛内的一间密室里，商然走到石台前为伤者号了号脉，便遣散了旁人，将石门关得严严实实，才开始为他施针。
待他再从祭坛里出来时，逗留在门厅里的村民们睡得正酣，林间的大雨早已停了多时，天上乌云也尽数散去，只剩一轮弯月静静的挂在树梢上，似是在等他出来，便不自觉的多看了两眼。
“地上明明有一个苦等你良久的人，你却偏偏只抬头看月亮。”
参吾倚坐在不远处一棵树梢上，指尖提着两壶酒，那身铠甲已经换成了布衣，却还是掩盖不住他周身散发的英气。
“是你下来，还是我上去？”商然笑盈盈的看着他，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疲惫。
“下面都是人，还是你上来吧。”参吾坐起身子，对着他勾了勾食指。
“你下来，我带你去个地方。”商然摆了摆手。
“那你又何苦多问那一句呢。”参吾苦笑，纵身跃下了树梢，落到商然面前。
“我喜欢同你说废话。”商然笑了笑，便开始领着他往山涧慢慢踱步而去。
二人在漆黑的密林里穿梭，循着流淌的水声走了大约半个时辰，终于看到了一片小水潭，而奇特的是，山涧的瀑布明明有十余丈高，湍急的流水打到潭面后便如同瞬间蒸发了一般，无水花也无涟漪，仿佛这潭水是一片死潭，潭里的水亦与瀑布风牛马不相及。
现在正是下界冬月里最寒冷的时候，借着微弱的月光，还能看见潭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冰面上薄雾正随着微风轻轻摇曳，丝毫不受瀑布冲刷带来的气流影响，就像沉醉于月光，正在优雅的独舞。
“你带我来此作甚？又黑又冷的……”参吾双眼惺忪地打量着四周，嘴里哈着气，脚下还踩着落叶间的冰碴儿，双手开始冻得不自觉地搓着双臂。
“涂山没有什么别致的景色，此处勉强算得上是有山有水，便想邀你来共赏。”商然不知从哪变出一条狐裘，轻轻地搭在了参吾的肩膀上。
“此潭之奇特，应是世间罕有，任这条瀑布如何倾泻，潭水却永远无动于衷……它可有名字？”参吾拽紧了肩上的狐裘，它好像还带着一些温热感，瞬间便将冻人的寒气隔绝在外。
“它也并非生来如此，只是从某一天起变成了这样罢了。”商然走到潭边，伸手挑了挑那片雾气，继续说：“此潭名为小龙潭。”
“哦？我可从未听说有龙族被镇压在涂山？若潭中无龙，又何名之曰小龙潭？”参吾走到商然身边，好奇的打量这平静得出奇的水面。
“参吾，有个故事，我想说与你听。”商然的指尖一扬，一簇蓝红交织的狐火便腾然生起，幽幽地飘到了潭水中央，驱散了雾气，也融化了薄冰，让潭面现出了它原本的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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