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错认
落闲南园，雾清晴岚，春光佳丽，花影重重。
自昏迷中醒来的谢阑峥，睁开双眼，惊觉自己躺在曾经的婚床上，熟悉的感觉如潮水袭来，惊得他不顾伤势，直直坐起身，不可置信地打量眼前一切布局。
他陷入怔愣当中。
这时，门外那道久等的身影，忽然淡淡开口：“既然醒了，就随我走一趟吧。”
“啊，是，是师尊！”
谢阑峥回神，喜不胜收，手忙脚乱地翻身下床，拾缀衣物，匆匆追上扶慈的步伐。
在其身后，苦苦呼唤：“师尊，师尊等等我。”
扶慈依旧不曾回眸，自顾自地加快脚步，并无多余神色。
谢阑峥一路压抑伤势，一路悲喜交加，终于追上师尊的背影。
二人来到天宗一色背后的清肃祠堂中。
谢阑峥小心翼翼跨过门槛，心情忐忑地想要靠近师尊的身畔，却见他忽然转身面对自己，神色冷淡，默默抬手，掀开了脸上的伪装。
“啊！你，你不是师尊！”谢阑峥惊得趔趄回退，希望在眼前破灭得彻彻底底，令他惶恐至极，目光像染了灰烬一般迅速黯淡。
凤尊恢复原身，淡淡负手：“我乃道宗夙熹凤尊。的确不是你的师尊扶慈。”
“呃……为何骗我？为何要伪装成师尊的样子救我？”谢阑峥捂住发痛的心口，陷入无尽的悲伤当中。
凤尊缓缓踱步，道：“带你回道门，自然有我的道理。”
“不过在说明这一切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些问题。”
谢阑峥苦笑道：“抱歉，师尊已经不在，我没有心情在这里奉告你任何问题。”
见人欲走，凤尊并不拦他，轻轻一垂眸，谢阑峥出门的步伐一顿，手脚皆附上了锁链，令他寸步难行。
“若这些问题，事关你的师尊呢？”凤尊适时提醒。
谢阑峥心念一沉，神色凝重，沉默垂首，似是妥协了。
“你想问什么？”
凤尊道：“本尊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恨扶慈？”
谢阑峥心尖猝然一疼：“……我，我不恨他了，我早就不恨他了！我当初答应过他，会为他放下情仇，可是后来，后来……我终究食言了，是我害死了师尊。”
“听你这么说，我才稍稍感到心安，因为人只有冷静的时候，才会保持思考的能力。当初的你，或许也是被心魔困缚，才会剑走偏锋……”凤尊循循善诱，声音温和下来。
谢阑峥无望苦笑：“可是就算没有永生恨这种毒药，一直以来，我也都无法忘记那些仇恨，只能不断压制，告诫自己不可以恨师尊。但当初，终究是，是师尊，下令围杀了我的父亲，以及我的族人。”
凤尊见缝插针，严肃道：“既然你提到了道宗与鲜彧一战的往事，那我就将这些年，我云游四方，所收集的事实都告知你，希望你听完以后，能够认清一些事情。”
“……什么事实？”谢阑峥眼中闪过一丝迷惘的慌张。
凤尊徐徐道：“多年前，道门先天毓清子与你族族长夜流音交好，那时鲜彧族正饱受他族掠夺，数战惨烈，痛失领土，转而迁徙道宗地域。毓清子曾与我商议，要道宗收留你们，可当时，三教之中，唯属道门最弱，自顾不暇的情况下，我拒绝了这个请求，并且告知夜流音转求佛门，或者儒教寻找帮助。哪知，她并不领情，反而受毓清子挑唆，干戈道门，做出侵犯我教领地之事……”
“有了道门之人的帮助，你们族人轻而易举地攻入了道宗要害之地，可那时我因事外出，并不知情此事，这场护疆战役也只好由新任道尊扶慈来决策。”
“那时的扶慈，严苛律己，冷漠傲然，年轻气盛，行事果断，日月明剑在他手中，足以发挥最大威力，所以鲜彧族最终大败，也是显而易见的结果……”
见人沉默，凤尊道完部分内容，便话锋尖锐起来，字字珠玑。
“而你们作为战败的那一方，作为原本入侵的那一方，投降离开本就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我想问，你口中的恨又有什么资格和立场？”
谢阑峥抿了抿唇，脸色难堪，弱弱辩解道：“我那时也只是个孩子，对这些事并不能做主，父亲与族长他们在前线征战之际，我与妹妹也流落在外，带着族中剩余的老弱病残，躲藏到一座山中，被一户谢姓人家收留，本来一直期待着父亲与族长可以早些结束战争，回来接我们离开……”
“这么说，你们原本也是不希望这场战役发生的？”凤尊隐隐蹙眉。
谢阑峥沉重点头，叹道：“战争带给无辜之人的苦难，从来都是毁灭性的，就好像当年狄荣族将我们逼走时，家乡的苦心花一夜枯萎，从此我们都成了失根的漂泊之人。我自然，也不希望父亲他们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博取生存的空间……”
凤尊神色凝重地眨了眨眼，赞叹道：“你有如此开悟，也算得生性本善，纵使仇恨加身，也能站在局外将情势看清，说明扶慈将你教得很好。”
“……他，确实是一个好师尊。”谢阑峥有些哽咽，心口苦涩。
“那既然你并不支持战争，又为何要因此痛恨扶慈？甚至让青后与魔教联手，迫害道宗众人。你可知，他们都是当年那场战争的受苦者，包括已逝的几位长老，他们曾经最得意的高徒都是丧命于你们侵略苦战之中……若说恨，或许并不比你们少，可他们不到最后，都未曾对你们赶尽杀绝，又或者说……是你的师尊替你一肩担下了所有严苛斥责，一人挡完了全部怒火与刁难？”凤尊痛惜质问。
谢阑峥闻声一顿，眼中爱恨不明，眼泪汪汪，堪比两道悬瀑。
他岂会不知师尊为他付出了多少心血？他本就承受不起啊！
凤尊适时沉默，耐心等他自己打开心扉，步步诱导。
“我对扶慈师尊的恨，从不在此。而是后来……如凤尊所言，我们战败离开，本是应该，可我的父亲夜古尘，在投降返程的路上，仍被追杀，最让我难以接受的是，我的族人，一群妇孺孩童，都被你们残忍灭族，甚至无辜的谢善人，谢西泠父子，也被连累，葬身火海，而这一切，都是扶慈最后的命令！他后来，甚至当着我的面，杀害了我世上唯一的妹妹……”
“……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心中的痛，心中的魔都是由这道阴影而生。”凤尊连叹两声，又劝道。
“谢雨绵之死，我无法予你一个确切的回复，但我相信扶慈不是一个冲动到没有理智的人，更何况那时还有你在，你的恳求，他一向都很在乎，不是吗？”
“可妹妹……还是死了。”谢阑峥痛苦闭目。
凤尊凝眉，直视着他：“这是事实。但她真的是扶慈杀的吗？你有没有想过一个被仇恨遮蔽双眼的人，或许会以死相逼？”
……
“阿兄你不要再骗我，不然我会死的，我一定会死给你看！”
“谢雨绵不是我杀的！当时是她自己冲上来的，我已经收剑了！你为何就是不肯相信为师？为何不信！”
回忆一闪而过，谢阑峥心弦一紧，神色犹疑了。
“我……就算雨绵是他无意所伤，可师尊一开始就杀了我的父亲，灭了我的族人，甚至迫害谢大哥，我这些年，在他身边，忍辱负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杀他报仇。”他勉强自己，说着违心的话。
凤尊看穿他的心意，又问：“那你认为这些年扶慈待你怎样？”
“他……待我很好，很好。”
谢阑峥忽然念起往昔美好，不由自主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与他相处的这些年，他做我的师尊，对我极尽维护，处处周到。从未苛责过我，我要什么，他给什么，宠护而不溺爱，教导而不斥训。他总是那么温柔，像月光一样温凉，像晨曦一样明煦。让人不敢想象他是害死我亲人的凶手！”
凤尊微微有些讶异，未曾想过扶慈出关之后，性情大变到这般温良的地步。
凤尊脸色顿时有些郁怒：“所以呢？你一心报仇，就可以对扶慈这些年的恩视而不见？”
“我……”谢阑峥羞愧哑然。
“千恩万义，白献刍狗！本尊此刻确实为你的行为感到十分愤怒！”
风尊毫不掩饰自己的偏袒不平之心，但看着谢阑峥一脸悲愧的伤怀模样，还是克制住怒火，叹道。
“那如果现在我说，这一切都是误会，你当如何？”
“误会？什么误会？”谢阑峥惊恐抬头，莫名心慌。
凤尊又客观道：“其实当年，我与毓清子也算交情不浅，他曾向我提出双修念头，我拒绝之后，他心胸狭窄，因此生怨，恰逢夜流音赶来求助，他假意答应，转头却添油加醋地向我禀报鲜彧族包藏祸心之事，我苦于道门自身难以周旋，为免找来多余的麻烦，才会婉拒夜族长的请求，却不知令她误会心意，转而轻信了小人。”
“当时夜流音心知此事不易，准备另作他法，毓清子却烧毁我的信物，并告知她，道宗容不得蛮夷之人，会迫害你们，然后挑唆夜流音与他共同攻打道宗，夺取道权。”
“最终局势不利，他又倒打一耙，出卖盟友，伪造自己被擒的消息，以密令的方式让扶慈得知，逼迫扶慈继续追究已经投降的夜古尘等人的胁持罪责，哪知毓清子阴谋提前败露，为免东窗事发，他又狠心毒杀了已经知晓他诡计的夜流音……”
“杀人之后，毓清子顺势构陷，一面弄出自己与蛮夷之族玉石俱焚，舍命护道的假象，让扶慈饱受对同门先辈救之不及的良心之痛，让他不得已做出围杀降者的报仇之举！”
“另一面，毓清子不欲留下鲜彧族后患，又雇下杀手伪装成道门之人，鱼目混杂，纵火灭族，栽赃扶慈，让道夷的仇恨加深固化，纵使鲜彧族的鲜血之下还有活口，也只会把复仇的矛头对准扶慈！而他毓清子，则全身而退，躲在暗处，冷眼旁观这一场好戏，他最开始的目的，只是期待见到我挫败懊悔的反应，却不想这一切的恩怨都被扶慈一肩背下了……”
伤感的话音一落，祠堂里安静无比。
谢阑峥双目失神，似乎元神出窍，麻木无感。凤尊凝视他半晌，正纳闷其为何半点反应都没有。
突然！
“……噗——”
谢阑峥悲愤攻心，郁气上涌，跪地吐血，周遭耳鸣不断，再抬头，已是五窍流血之兆。
凤尊见状，连忙上前为他运渡真气，护住因情绪激奋而紊乱运作的五脏内腑，不愿见人活活气死在自己眼前的惨状。
“稳住心神！”
“这一切都是这样吗？这是真相么？”他目眦尽裂地匍匐在凤尊眼下，问得咬牙切齿，分明是倔强质问的语气，双目中却已显露深如渊底的悲伤和悔恨。
“我已查清当年之事，但是直接相关的证人皆已被灭口，如今，想要翻案，唯有找出活着的毓清子，便可将真相一目了然。本尊的话，可以性命加上整个道宗的圣誉作保，信与不信，在你自己。”
“不过，毓清子这个道教罪人，本尊非灭不可！以他之命，慰问诸多地狱苦魂！包括他陷害扶慈的那一份……”
“咯咯咯——”
手指被捏的作响，灭顶的愤怒让谢阑峥，肩身发颤，双眼通红。
“师尊！我该死！我真该死！”
谢阑峥懊悔至极，一拳一拳，狠狠砸在祠堂此面，血红一片。
“当务之急，不是你沉沦悲痛的时候。”凤尊抬手制止他。
谢阑峥警醒一瞬，又道：“对，凤尊你说得对，我要找到毓清子，我要亲手杀了他，为师尊讨回公道。”
凤尊沉吟几瞬，倏尔解开了谢阑峥手上的桎梏，又问：
“可是你认为当初那场战役，只是毓清子的错吗？你们鲜彧族冒犯道门在先，如果没有侵略之心，又怎么会被他利用？”
“当年，我们也是被其他族赶到这里来的，家乡已经资源匮乏，难以生存，来到道域，是为投奔，并非……”谢阑峥如实回答。却被凤尊不悦打断。
“投奔？一者道不同不相为谋，再者，既是求助，或许选择实力更强的儒家，或者普度众生的佛门，更有成功的可能，当时的道门，正苦于前难余灾，纵使想助，也心有余而力不及……这一点，相信你们族长夜流音当初很清楚，但最后，你们又是如何对待道宗的呢？”
“我……”谢阑峥已经无话可说，一直以来，青后为他灌输的复仇大业中最坚固的理念，已在此刻分崩离析。
如何去对待一个尚在养伤而拒绝他们投靠要求的组织？谢阑峥扪心自问，望着先辈书写的罪恶历史，只能无力回答自己：是自私怨恨，是不可谅解，是打压欺负，是趁人之危！
他不敢再看凤尊的脸色，愧对之心，无颜可面。
“侵略就是侵略，不必以化缘的说法来掩饰！”
“当初三教之中，唯属道门最为势弱，夜流音便相中这一点，咬着道宗不放，与毓清子联手算计道宗领地的时候，不也是变相的欺软怕硬吗？你们被他族驱赶，所以就要剥夺道人的生存权利吗？”
“我道宗败类自有，可这不是夜流音洗白自己入侵行为的说辞。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
谢阑峥被这严苛的话语，终于逼问清醒了。
他丧气垂首，悲凉道：“您为我的手松了锁链，却让我的心缚上了枷锁……抱歉，凤尊，我代先辈向你们赔罪。”
话落，再次沉重的一跪，谢阑峥独面道家先天的上千牌位，神情肃然，心神复杂。
一磕头，表认清错误。
二磕头，表悔恨错误。
三磕头，表……他一生对师尊的亏欠。
“扶慈一心为了道宗，为了同门，不惜背上骂名，被人仇恨这么多年。你真正该赔罪的是他，当年一战，纵然骄矜自信的他，也心陷磨难，闭关三月，性情大变，从不近人情到温和平易，是他好不容易开解自己，换来的转变，这是连我也吃惊的一点，可见那场战役对他内心的折磨又有多深，而你，之后的那些事……”凤尊有些惋惜抿唇。
谢阑峥听得耳膜生疼，无助哽咽：“师尊！是我对不起他，是我……”
他快承受不住这样的压抑，转身欲走。凤尊拦住他，询问。
“你要去哪儿？”
“我……我要逼降南道因，杀了毓清子，让他奉还师尊清誉！我要灭了岐苍魔教，摧毁三百魔关，完成师尊生平未了的夙愿！”
凤尊见他这般化悲恨为力量，不由欣慰。但仍在犹豫要不要现在就告诉他实情。
“单凭你一人之力，能办到吗？”
“只要我手上还有剑，我就会用生命弥补这一切。这是我欠师尊的，是我欠道门的……我要为师尊战死沙场，只求能在黄泉路上，偷偷看到他的背影一眼……”谢阑峥语气笃定又充满苍凉。
凤尊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你的心意，很真诚。扶慈，在碧云天的飘雨落花亭等你，希望你能把这份心意亲口说给他听。”
“啊？师尊，难道没死？”
谢阑峥惊愕一僵，随又摇头低语：“不可能，那日我亲眼证明了的。师尊明明……”
“他的丧事也是我计谋中的一步，你看到的那具尸身只是我用他的一滴血元幻变而成，那日我在玉河救下扶慈，便将他转移到豁然洞天医治修养。”
凤尊念及信上方法，只好道出扶慈的下落。
谢阑峥惊喜如狂，几欲手舞足蹈：“太好了，太好了，师尊没死，师尊没死……”
凤尊点头道：“希望你们师徒二人从此冰释前嫌，尽快振作，重新为苍生铲除魔祸！”
“前路还有很多磨难，需要靠你们的力量来铲平，不要再沉迷过往了。”
“多谢凤尊！”
谢阑峥喜极而泣，连连磕头。
凤尊搀他起身，温和道：“不必谢我。我并没有代扶慈表示任何态度，接下来的原谅，还要靠你自己去努力争取。”
“是！我这就去找师尊，求得他的宽恕。”谢阑峥迫不及待起身，匆匆离去。
凤尊遥望他的背影，百感交集：“但愿小慈也能真的放下。不然，破局的神剑剑阵，眼下是再难找到其他合适的人选了……”
https://www.bqwxg8.com/wenzhang/96677/96677039/8348178.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bqwxg8.com。文学馆手机版阅读网址：m.bqwxg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