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无名信
晨光流洗窗阑，小馆风清，满园藤萝花香，随风荡漾。
一阵轻浅的脚步声从门外走廊徐徐靠近门前，李谪仙面带浅笑，单手捧着早餐推门而入，进到里屋，见扶慈已然清醒，正端坐榻上闭目调息。
“嗯。气色看起来红润不少，看来你已无大碍，我也可松心不少。”
扶慈淡睁双眸，感激笑道：“有劳剑医大人费心了。”
“哎呀，客气什么？你既然是玄英的知己，而我与他也是朋友，朋友的知己当然也是朋友啦。”
李谪仙热络上前，替他捞开帐子。
扶慈低声一笑：“那确实是我拘礼了。”
“嗯，唔。那就别拘束了，我为你送来早饭，赶紧趁热吃两口，恢复体力。”
“哦，多谢剑医。”扶慈乖巧捧过瓷碗，低眉一看，捏着勺子的手顿时无力，脸色一白。
李谪仙见他有些犹豫，笑道：“哦，我想你大病初愈，身体尚且虚弱，所以特意取了我库房里珍藏贵重的燕窝给你补一补，不用客气，算我请的。”
“啊，这……我，我如何承受得起。”扶慈隐忍心里不适，勉强答话，双手拒绝地将碗送回桌上。
却被李谪仙抬手阻拦，蹙眉问：“你这是何意？是故意自轻来膈应我吗？你是看不起我的心意吗？”
扶慈神色稍急，摇头否认：“不，不是的。”
“那你就别拒绝啦，这还是我第一次给人煮燕窝呢……”莫名羞然，李谪仙侧了侧脸，撩了撩后脑勺的头发，语气别扭，声音小气，不敢正视扶慈的眼睛。
“好，好吧。”扶慈根本没有察觉他的好意，误以为是生气的表现，只好强忍心里的难受，抖着手轻舀一勺补品，无奈送往唇齿。
迟迟入不了口，他闭上眼，勉强自己，可脑海中又浮现起那晚极是耻辱的画面，以及事后谢阑峥对他的冷漠奚弄……纵然已过数日，但那些卑微的感受就像蚂蚁撕咬在心，逼得他难以忘却。
情绪崩溃间，瓷碗被打翻丢在地上，粘稠的燕窝溅了一地，散着腾腾热气。
“你……”李谪仙回眸见到这一幕，惊讶皱眉，上前关心道，“哎呀，有没有烫到你啊？”
扶慈眉目蹙然，愧疚哑然，难堪摇头，悲伤撑在床畔，一两滴泪自眼尾清清滑落。
李谪仙惊愕，更加担忧：“诶，扶，扶慈道长，你怎么了？”
被人关怀的言语听在耳朵里，扶慈更觉愧对，双手捧住痛苦的神色，无助哽咽起来。
“啊，你……哎，是我不好，是我不好。道长，道长，你不喜欢吃燕窝，我让人撤下去就是了，你，你……别生气啊。”
被这一幕吓得有些慌乱，李谪仙没辙，结结巴巴地围着他转。
“对，对不起……”扶慈不忍他自责，但也没办法解释原因，只好低声道歉。
“啊别，不必抱歉。”李谪仙手脚无措，慌忙上前，抽出干净的锦帕，下意识安慰：“道长，扶……呃，岚晚，岚晚别哭。”
这样的泪颜，堪比雨中梨花更令人心怜，剑医窥见他想要抹泪又倔强不肯接受自己的锦帕而作罢的动作，思绪都跟着伤感了，甚至情急变换了称谓，却毫不自知。
他鼓起勇气，坐到扶慈身侧，主动为他拭泪，语气更加轻柔：“来，擦擦泪，你这……真是哭得人心都碎了……”
偏了偏脑袋，剑医小声说出了自己的感受。扶慈听得茫然，躲开他的关怀，渐渐从沉浸的情绪中恢复理智。
“谢，谢谢你。”
“啊？哦……”反应到自己的失态，李谪仙抽回了手，讪讪一笑，“那，那我重新帮你熬一碗红豆粥吧。”
“不用了。我该走了。”
扶慈婉拒他的好意，起身离开。
李谪仙冲上去拦住他，提醒道：“不行啊，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这样离开，若是遇上仇人什么的，又让你受这么重的伤，我岂不是要再救你一次？”
“……你怎么知道我是被仇人伤成这样的呢？难道剑医看不出我真正的伤因吗？”扶慈苦笑，目渐哀伤。
李谪仙抿了抿唇，叹气：“哎。看来你自己也清楚功体会流失的原因了。最开始我也不信大名鼎鼎的剑武大会第一人，会这么虚弱，除了被身边人暗算，我想不到其他可能，但是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想办法医好你的。只要能恢复另一半阳元……”
被猜中一半心事，扶慈神色动容，停住了脚步，语气依旧无望：“那如果我说阳元已经在别人体内运转了，剑医还这么自信吗？”
“啊？怎么可能？你能修炼阴阳内元发挥神剑极致的威力，就是因为体质特殊到天下无双……除非是灵性和剑性都格外重合的两个人才有可能通过换元的方式，取予一半功体而不伤害双方性命……你是自愿给了谁这么大的馈赠？”
李谪仙语气逐渐迟疑，眼中更藏着一分难以察觉的心疼。
“你如何判断我是自愿？”
“若非自愿，被元息反噬的人就不会是你了。你在动用此法的时候，就已经将未来可能发生的风险转移到了自身。你如果是被人夺走阳元，那人肯定会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武林上谁都知道，他人的功体都是会护主的，运用不当，自身难保，所以鲜少有人用那种偷人功体的方式来增进修为。”
见人不再离去，李谪仙小心翼翼上前，继续安抚道：“别怕。只要你相信我，无论有何困难，我都会竭尽全力地帮你恢复功体，让你重新拿起神剑，永驻神坛。”
扶慈内心挣扎许久，恨恨垂首：“你以为我在乎的是这些吗？你尝过被所爱之人伤心的痛楚吗？想舍舍不得，想恨恨不了，总是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顾及他的想法，放不下那点可耻的情意……我怎会堕落至此，堕落至此啊！”
“你……原来如此嘛……对不起，是我的关心多余了，让你想起了烦恼之事，对不起。”
听得扎心，扶慈清醒过来，才知自己迁怒了旁人，转身看见李谪仙鞠躬致歉的动作，登时愧怍上心，急忙搀住他。
“抱歉！是我情绪激动了。”
李谪仙感受到他双手的力道，知道他是无心之言，并不怪罪，笑道：“既然抱歉，那就留下来几天，好好让自己的心休息一下，或许你迷惘的事会有反转……”
“……叨扰了。”
沉思半晌，扶慈歉意点头。
剑医抿了抿唇，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作罢默笑，宽容引他回屋。
“湘洚尊上，这里有一封无名信，是给您的。”
闻声，纪湘洚迅速搁下手中卷宗，挥手示意那人退下，怀着忐忑的心意拆开那封信，内容果不其然是扶慈写给他的，心中大石顿时放下，略感欣慰。
“……湘洚师弟，请尽快处理道域内的魔祸，并且查清背后是否有其他组织为助，以及留意谢阑峥近日动向……我现于剑医居处逍遥医馆养伤，前因后果，六日后，你来此，我自会交代清楚……勿念。”
仔细阅览完信中所写，纪湘洚虽感困惑颇多，但也迅疾依照扶慈的吩咐行事。
他唤来弟子：“立刻将谢阑峥的行踪收集回来，另外，这段时间，我要外出一趟，若是师门有急事，直接往上汇报即可。”
“啊？”那弟子仿佛听懵了，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旁人，他要擅离职守吗？
“尊上是要去哪？若是总境派人问话，弟子如何……”
“这点小事还要我教你吗？扶慈师兄平日怎么做，一切就按原来的秩序进行。近日魔阵一事，最是紧迫，我必须即刻去处理。”
那名弟子听明白了他欲扬先抑的解释，连连点头：“是，是。”
＊
风拢窗纱，明净阁楼里，茶香四溢。
李谪仙重新为扶慈斟上热茶，轻笑道：“刚刚和你说的关于日月神剑的故事，就是我从剑宗总坛副教口中听来的……”
扶慈轻叹一声：“怪我年轻时，心高气傲，取走神剑太过高调，想来应是此处得罪了剑宗副教，让他连故事都不肯说给我听。”
“哈哈哈哈……剑宗副教封陌北又岂不是心性固执的人？你该笑的是，你给他留下的印象是第七届剑武大会最深刻的冠首，日月神剑重新问世多年，你是第一个带它离开剑宗之后，他们没有理由讨回的人……我想他对你‘另眼相看’，也不过是耿耿于怀的欣赏罢了。”
听闻安慰，扶慈有些想笑：“封副教的脾气，我原本不想再领教第二次，但听你这么说，我想自己有必要背着神剑回去看望一下他了。”
“只可惜你现在怕是没机会见到他了……”李谪仙轻笑，“听闻藏花宫宫主对他有意，他估计正忙着过情关呢。”
“呃……李兄，这等旁人私事，我们收住。还是继续说说你刚才提及神剑铸造者出自魔界，又怎会对魔界恨之入骨？锻造此剑呢？”
扶慈将话题转回正经方向，无心玩笑。
李谪仙徐徐道：“我只听说日月神剑的铸造者，被魔教搞得家破人亡，所以神剑之威，主要在于灭魔，克制魔染……但你日前所说，对于那道魔门，月剑攻击毫无作用的原因，我想还是与你失去一半功体有关，加之阳剑未能加持成阵，才会造成那样的遗憾吧。”
闻言，扶慈双眸一垂，沉吟片刻，又问：“那，若要克制魔祸，就必须发挥神剑最大威力，才能阻止更多人被魔化吗？”
“呃，我没想这么远。我只是关心你现在的状况，如果不尽早将阳元补回体内，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了，想要再修炼也是不可能的。所以，还请慎重考虑。”
扶慈淡淡摇头：“我只想剑医你告诉我如何防止被阳元克伤的方法。”
“你当真不取回来吗？若真是这样的决定，我只能如实告知了，让阳元完全属于别人，你就不会被它反噬自身，但是这样做了，你或许再难使用合剑招式，此事若被剑宗之人晓得，更会以名不副实的借口向你讨回神剑……”
李谪仙劝告的语气分外明显，后果也说得十分严重。
扶慈却轻轻一笑：“今天都过不了，如何谈明天呢？还请剑医大人告知我该如何做，才能让阳元融合在其他人体内。”
“你，你这是暴殄天物啊！千年难遇的阴阳体质，就这么被你废了，谁听了不说一句惋惜？”
李谪仙语气激动，却见扶慈神色平静，最终也只好无奈一叹。
“好吧。我答应你就是了。”
“多谢剑医。”
道谢之后，扶慈犹豫了两下，为表诚意，特地给对方倒了杯热茶，借花献佛。
李谪仙眉心舒然，默默接过自己的茶，浅尝，却是尝出了离别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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