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醉酒
月光寥寥，夜风徐徐。落闲南园外的屋檐下，今夜多了一道逡巡许久的身影。
谢阑峥上前一步，迟疑抬手，轻轻一推，却见……园门缓缓隙开了光。他惊讶僵持在原地，本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到此处，却不料这道门居然还能被他打开。说明师尊一直没有换掉这层结界，就算他没有资格再入此门，扶慈也还是为他留着这道门……
他有些喜忧反复，自顾自地感动与猜想，随即轻轻踏入门扉，这条路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再走几步，他甚至就能看到师尊房里的灯火……但是谢阑峥停止了步伐，不敢再迈进一步，只能不甘地站在廊桥上，遥望那些灯火。
突然，屋内亮光猛地熄了。谢阑峥慌乱转身，拔腿就跑，房门却先一步打开了。
“站住！”
一声冷喝，谢阑峥后怕地屏息一瞬，双脚生根，牢牢钉在地上，背对着他日思夜想的师尊。
扶慈脚步颠晃，醉眼蒙蒙地向他靠近，一把拍在他的肩上：“你，你去帮我找个人……”
谢阑峥闻着一丝酒味，有些惊愕，下意识问道：“谁，谁？”
他甚至结巴了。
扶慈意识迷醉，没听出他的声音，淡淡道：“谢阑峥……”
双眸惑然睁大，谢阑峥终于反应过来异常，迅疾转身，惊见扶慈醉态朦胧，身姿不稳地扑进了他的怀中，他赶忙用双手接住，呼吸都紊乱了。一时竟不敢相信，在他心目中，明明滴酒不沾的师尊，今夜居然破戒，把自己喝了个烂醉，神志不清地对他“投怀送抱”。
谢阑峥抿了抿干涩的唇，低眉道：“师尊你，你喝醉了。”
扶慈有些恍惚，眯着眼轻瞥着他的侧颜，有些昏聩：“阑峥……”
他叫我？他在叫我的名字？谢阑峥按捺心中爆发的狂喜，端着问：“师尊想说什么？”
“为师……舍不得你。”绵绵无力的声音好似他记忆中最隐晦的梦，谢阑峥目光一暗，指尖轻轻在扶慈的衣裳上摩挲。
“师尊！”他有些哽咽，“你太残忍了。”
扶慈听得一愣，随即苦笑着反省：“是啊，我真是一个失败的师尊，是我没有教好他……怎么能全怪他啊。”
若说酒后吐真言，谢阑峥此刻是信得彻彻底底，信扶慈对他还有情。更不忍他自责，反驳道：“不！师尊，这不是你的错！是谢阑峥不配！”
“……呵。”扶慈低笑一声，轻轻摇头，从他怀中挣开，摇摇晃晃走向远处。
谢阑峥从来没有见过扶慈醉酒的样子，他甚至怕他跌进池里，赶紧拉回他，又满足抱在怀中，安抚道：“师尊别走，我不会冒犯你的，徒儿只想抱一抱你……”
谢阑峥甚是依恋地蹭了蹭扶慈白皙的锁骨，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加重，珍视地将微微挣扎的他抱紧。
“嘶……”
却不料扶慈忽然发出一丝疼吟。谢阑峥赶紧松了力道，神色略慌：“怎么了？师尊。”
扶慈压根听不清他在问自己，迷迷糊糊地蹙眉不语。
谢阑峥仔细检查他一番，才发现他身后的青衣上，缓缓渗出了几道血迹……
他仿佛明白了什么，急忙将醉傻的师尊拉进屋内，安抚他躺回榻上，缓缓揭开那层衣衫，入目竟是斑驳戒尺痕……谢阑峥的心疼地宛若针扎。
才知道扶慈自那日受刑后，根本没有依靠内元为自己疗伤，只是擦了药，任由伤痕慢慢愈合。他怎么能这么惩罚自己？谢阑峥原本来此的目的是气他午后对自己的视而不见，眼下忘得一干二净，只气他这么倔强揽错，不惜代价……
为师尊轻柔上好伤药，谢阑峥替他换上干净的衣物，极是满足地勾勒他醉醺醺的侧颜，恍惚间，他脑海中突然浮过一道暌违多年的容颜，与扶慈的睡颜一瞬重叠，入目惊心。
“啊……大哥……”
不知是不是夜色昏暗的缘故，谢阑峥越看越觉相似，心上的怜惜倏然被残酷的回忆掐灭，随之而来的是满腔怨恨与不甘……
“我，我不能对他动情，他是我的仇人！他甚至这么羞辱我！”
反复自语提醒，谢阑峥幡然醒悟，认清扶慈的身份，再凝视，已是满目厌恶。
……
这一醉，再睁眼，早已日上三竿。
扶慈面色稍慌，起身整装，头一次局促地不像话。他正欲赶往天宗一色继续处理道折，出门时，迟疑地照了下镜子，突然发现脖子上有一道艳色的吻痕……
他登时惊得趔趄，无措握紧双拳，仔细回忆昨晚醉酒经历，明明什么都想不起来，可直觉却让他笃定是谢阑峥做的。原因就是报复，报复自己对他受辱时的视而不见。
想到这一点，扶慈羞愤闭目，简直没料到谢阑峥还是这么恃宠而骄，对他放肆到这个地步。
他用灵力遮掩好痕迹，怒气冲冲出门，刚一走到园中，就见西面那几棵花树，迎春而笑，苦心花一夜之间，开遍枝桠，黑与金，鲜明刺了眼。
扶慈脚步一顿，凝眉更深，怒气未消的这一刻，他失了理智，冷声吩咐：“来人。”
园外弟子，匆匆入内：“道尊有何吩咐？”
扶慈闭上眼，轻轻道：“把园子里所有的苦心花树都砍了，根刨了，丢到山门外，烧了！”
“……是。”弟子诧异脸色，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难以想象，扶慈会对谢阑峥厌恶到这种地步，连当初费心种下的花树也难逃一死，可见，从此在落闲南园，谢阑峥这个名字真的成了禁忌了。
……
今日被安排去扫山门了。谢阑峥出门的时候，觉得有些奇怪，每个人的态度突然都变得恭敬起来，他一环视，四周的目光都开始躲避着他，更好笑的是，昨天为难他的那两个臭虫，莫名其妙地跑来道歉……他甚至怀疑这两人变脸是被人提前吩咐好的。
走在路上，他漫不经心转着手里的扫帚，回忆起昨晚的场景，心口一涩，矛盾不已，他很自责，每每与师尊待在一起时，他都那么容易暂忘仇恨，尤其是这几日的巨变太多，他分心地更加严重……
不知不觉，已走到了路的尽头，迎面来了几个弟子，都是熟人，惊愕看到谢阑峥，下意识喊道：“谢……”
那人没有喊完，身畔的人赶紧皱着眉狠狠撞了他一下。几人都回避地垂着脑袋，不与他相视。谢阑峥自然明白是什么原因，也配合地让开了路，站在偏僻的草道上，等目送他们走远，才故作释然地松了口气，挥去脸上低迷的情绪，继续跃出山门。
刚要清扫台阶上的落叶，却见不远处熊熊燃烧的烈火，焚烧着数棵繁华的花树，就快成灰。
谢阑峥登时大慌心神，丢掉手中扫帚，直奔火坑，不可置信盯着这团灼心的火。不可置信扶慈有这么铁石心肠，无情无意……
花树上已经结了几颗稚嫩的种子，谢阑峥凝眉含泪，不顾火势，徒手取下花种……遥远的痛心的回忆又纷纷践踏他的心魂。
他想起小时候，与妹妹的约定。
“阿兄，如果哪一天我和你走丢了，我要怎么才能找到你啊？”
“妹妹不怕，阿兄永远不会弄丢你的，就算哪天我们分开了，我会将袋子里所有的苦心花种洒在你一眼能望见的地方，阿兄会在那片苦心花林下一直等你回来。”
……
第一滴苦泪滑下，他又想起父亲对年少的他委以重任。
“爻儿，将这些花树种子收好，记住父亲今日对你说的话，我们虽然没了家园，但不会永远漂泊，这些花种就是希望，是我们扎根这世间的希望，你一定要收好！”
……
第二滴泪滴落在尘土中，他更加酸心的记忆，是扶慈对他的承诺！
“师尊，苦心花树开花了！你快来看！”
“嗯。花树既然扎根成活了，那代表阑峥以后也可以把这里当成落地生根的家了……”
“真的吗？那师尊会永远陪在徒儿身边吗？”
“哈哈……这话你问反了，小傻瓜……”
家，希望，永远……这些美好的词汇一遍一遍闪过谢阑峥的脑海，他所铭心刻骨的，日夜渴盼的，如今都一一失去了。
而毁掉他唯一期待的人，竟然是师尊。
他将花种紧紧捏在手里，猩红着眼，阴沉着脸……满心的怨终于碾压碎了心底最后的一点执念。
……
等谢阑峥扫完地，走回膳堂的时候，已经没有午饭了，桌上只有半个冷馒头。
他坐在檐下默然吃着，味如嚼蜡。心里恍惚想起小时候生病没有胃口，扶慈为他蒸的那碗蛋羹……鼻尖一酸，他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为什么师尊都那么狠心了，他还要犯贱地去惦念仇人的好？
晃神间，一声惊呼突然靠近：“谢师兄，你的手怎么烧伤了？”
谢阑峥怔愣地抬起头，看见易小圆一脸担忧地皱着眉。
“……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帮你拿点药来擦。”小圆好心肠，又记恩，看见这一幕，赶紧跑回去拿药。
谢阑峥哑然抿了抿唇，不想领这份好意，趁他离开，也不再多做停留了。
哪知刚一出院门，忽然就在静月阁的树荫下，看见了扶慈的身影，他迅疾转了身，心中止不住的怒气翻涌，他强迫自己隐忍这片刻。
哪知，就在这时，易小圆从身后追来，大喊一声：“谢师兄！”
顿时，扶慈闻声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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