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做主
昏暗不明的房间内，难得一日好天气，有那么点暖阳照进了窗户，铺在床榻上一名几近瘫痪的青年身上，他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只有浑身疼痛的感觉和心碎的绝望。
谢阑峥忍着经脉伤裂的苦楚，尝试缓慢地坐起身，轻轻靠在背后污黑的墙上，闻到这件破屋子里散出潮湿的霉味，不由皱眉轻咳。
寂静的光影里，他仰头一叹，闭着眼回忆那日受刑的经历，漫长地令他度日如年。
他曾设想过无数种酷刑加身的滋味，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等到行刑那天，扶慈居然没有坐在审判台上监刑，而是站在了他的身畔，在旭日升过道旗的那一刻，与他同跪在地。
“误人子弟，过之深，天地不容！凡谢阑峥身上一鞭，便以十鞭降罪我身，总共三千鞭戒尺，一鞭都不能少，行刑！”
清冷如水的嗓音，字字撼动谢阑峥的心，他不可置信扶慈那日在牢房的话是认真的，甚至不惜加倍受罚来证明一切。受刑过程，他几乎感受不到痛，只是死死盯着烈阳下，那一鞭一鞭不曾留情的戒尺抽在师尊清瘦肩背上，心便痛地滴血。
他知道，这是扶慈对他最严苛的惩罚。他根本没有资格拒绝。
戒尺鞭刑完了之后，便是废修为的酷刑。
谢阑峥不曾甘心，他还没有报仇，怎么能沦为废人。
但是真正执刑的时候，扶慈又拖着一身疲惫的伤，亲自来看他，淡淡吩咐那些人：“不必废他内元，用封穴钉封住灵脉就行……”
“师尊你……心软了吗？”谢阑峥惊诧难遏，语气激动。
扶慈苍白的脸色勉强扯出一丝讽笑：“你错了。从此刻起，我不再是你的师尊。听明白了吗？”
“啊你……你不认我了吗？”原以为是宽恕，没想到是更严苛的折磨。
“对。你谢阑峥从今天起，不再是我扶慈的徒弟，受刑之后，养好伤，你要么离开清心峰，要么就做道门的杂役弟子。总之，不再是我的徒弟。”
谢阑峥几乎情绪崩溃，疯狂怒吼：“不可能！我不接受！你直接废我修为我都认，但是我不能接受你不做我师尊的惩罚！师尊，师尊，你收回成命啊！”
“行刑。”
“啊——师尊，你回来，你回来啊！”
……
那样轻的语气，那样清瘦的背影，在他眼中无声远去，他曾经最喜欢扶慈的温柔，此刻却成了最令人锥心的满不在乎。
“呃……呵呵呵……”
闭着眼，泪水也不住淌落。谢阑峥低低苦笑，顿时又不堪回忆这样的事实。
屋外走进来两个人，有些不善：“喂，那个谁，别装死了，赶紧起来扫地干活，从今天起，你就是普通的杂役弟子了，别想着偷懒！”
那人丢给他一把扎手的扫帚，谢阑峥有伤在身，尚未恢复，根本无力去接，任扫帚尖锐的枝桠划伤了侧脸，一抹血红，丝丝痛意。
两人嗤笑一声，不免讽刺：“连个扫把都接不住，真是废物……走走。”
谢阑峥厌恶地瞥了二人背影一眼，有些屈辱，道宗的杂役弟子说好听点叫弟子，说难听点，不过是些曾经的恶人，被降服后，留在道宗地盘上继续改造赎罪，曾经的酒鬼赌徒，现在也只是一堆臭鱼烂虾……
尽管扶慈给了他选择，可以离开清心峰，但他不会下山，就算忍受这些糟心之事，他也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放弃。
从全师门敬仰的道尊嫡传大弟子，跌落到这种脏污的卑贱泥淖里。心高气傲的谢阑峥，用力握紧扫帚的上端，垂眸不甘。
……
＊
天宗一色，檀香绕绕。名贵的木桌上，堆满了案折。
扶慈着手处理道门内务，正要批注，却发现桌畔黑墨干涸，更觉心烦：“来人，磨墨。”
随侍弟子得令上前，老实磨墨，却又见扶慈脸色沉沉：“啧，你磨得太快了，墨色太淡了。”
小弟子不懂这块墨的玄机，只有人力细细研磨才能出成品，不然写字效果会大打折扣，甚至寡淡如水。
他连连请罪：“是是，弟子知道了。”
扶慈也不愿过多苛责他，将就着用，正欲落笔，又无奈扶额：“纸怎么也没了？去拿点来。”
那名弟子怪异地盯了他的背影一眼，明明扶慈左手边就有很多宣纸，为什么还要吩咐自己去拿？但他不敢问，只好点头出门。
好一会儿，那弟子折返了，发现扶慈还在等他的纸，慌了神地往前递：“道尊，您要的纸……”
扶慈淡淡接过，正要铺纸，本就心乱的他，顿时来了火气：“怎么还是这种中看不中用的纸？你平时没在这里当过差吗？”
那位小弟子被‘折磨’地无助不已，慌张跪求：“尊上息怒，弟子愚昧，真不知情啊。往日这些事都是谢师兄亲历亲为，仔细打理的，我们不熟悉啊……”
扶慈微微一怔，缓缓沉眸，又换了个人问：“你呢？”
那名弟子也面露难色，扑通跪地：“尊上，您真是为难我们了……”
“我以前的要求有那么严苛吗？”扶慈有些失落。
“不是您要求严苛，而是……谢师兄做得已是最好了，大多数时候，这些案牍都是他替您代劳的……我们确实不了解您想要的细节啊。”
“是啊，谢师兄一直令您满意，我们以为您……”
“行了！”扶慈轻声喝道，皱着眉，“谢师兄，谢师兄！你们眼里是只有这么一个谢师兄了吗？道门没了一个谢阑峥，还能散了不成？”
“……”两名弟子默然对视一眼，有些委屈。
扶慈狠下心，说气话：“从今天起，不许再提谢阑峥的名字，不然都贬去做杂役弟子，陪他！”
“尊上息怒，尊上息怒……”
两名弟子本没什么心机，实话实说，反倒招来呵斥，更加慌神，连忙赔罪。
心烦意乱，更处理不好事情，扶慈无奈一叹，拂袖而去。
在寂静无人的偏道上散步时，扶慈才默然反思到自己刚刚又在为谁而情绪失控，平添心口一阵烦闷。
忽然，前方红墙下一道熟悉的扫地身影，猝不及防映入他的眼帘。扶慈下意识想要调转方向，却发现谢阑峥也看到了他。
两人僵持着，不过距离七八步距离，却好像隔了前世今生一样的遥远。
十多日不见，彼此都消瘦不少，各自躲藏眼底的心疼，装作陌生。
扶慈沉了沉气息，决定故作淡然地从他身边经过，但暗自在心里保证，绝对不会多看他一眼。
谢阑峥握紧扫帚，恭顺垂着脑袋，目光凝在地上，在他来时，狡猾地低咳一声。果不其然，他看见扶慈原本镇定的脚步下意识地停了一下。
他迅疾抬眸，捕捉到扶慈来不及收回的担忧目光，强势与他对视，抿了抿唇，苦涩喊：“道尊……”
一字之差，却是千差万别。
扶慈这才逃避地垂下目光，无措眨了眨眼，浅浅一声：“嗯。”
就在他远离谢阑峥不过几米的距离，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斥责声：
“啧，我说你这个废物怎么回事啊？连个地都扫不好？还当自己是什么东西啊？”
那个管杂役的头子，一向喜欢挑刺，对于新人更是严酷，今日他撞上最不服气的谢阑峥，又受人叮嘱过话，便显得格外兴奋，甚至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尚有扶慈的身影。
谢阑峥还欲试探些什么，这次格外忍耐，默不作声。
那人更是得劲，一脚踢翻身侧的水桶，大骂道：“没人教的狗东西，哑巴啦？我问你话呢！”
没人教？扶慈愠怒地蜷紧手指，正欲转身训话，却突然惊醒，自己已经不是谢阑峥的师尊了，他此刻心软，不仅是打脸自己，更会让谢阑峥觉得有他得寸进尺的余地……
那头子见谢阑峥不屑睨了他一眼，更是气得张牙舞爪，仗着他有伤在身，修为被锁，便抢过扫帚，狠狠抽在他身上：“叫你偷懒！我打死你我，还真当自己是什么高高在上的道尊首徒吗？在我这儿，你就是一只狗，还敢甩脸色？我……”
“诶，头儿，头儿，先别打了，前面有个人，好像是道尊……”
杂役头子突然吓得扔掉了扫把，神色惶恐地盯着扶慈，不大确定：“尊，尊上？”
谢阑峥擦了擦嘴角的血迹，也有些期待地看向扶慈，心想：他会像以前一样，回来为他做主吗？
扶慈狠了狠心，装作没听见，疾步走远了。
那一刻，谢阑峥原本碎掉的心彻底散成了灰，眼眶不受控制地酸涩起来。
那两人见状，顿时转慌为喜，更加嚣张，还欲教训谢阑峥，却是……
“啊啊啊——”
二人被连人带桶扔到了墙下，撞得脑袋瓜子闷闷作响，顿时肿了两个大包。他们抬头仰望谢阑峥阴沉的脸色，深知这奉还的力道已经留情不少，再来一坨子，他俩恐怕得上床躺个半月了。
“你你……对不起，对不起，小的下次不敢了，下次不敢冒犯了。”
听闻求饶，谢阑峥甚至懒得搭理他俩，提着扫帚，悠悠去往南园方向。
扶慈快步走回正堂，悬着的心，隐隐有些疼，拦住人询问：“我问你，是谁在管理杂役弟子的秩序？”
那人有些诧异扶慈会问这种小事，如实回答：“道尊先前不是让陆清越师兄打理这些琐事吗？”
扶慈不悦皱眉，负手道：“叫他自己去看！什么时候处理妥当，什么时候再来见我。倘若不知道处理什么，就叫他直接去刑司领罚。”
“啊这……是。弟子这就去传达您的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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