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倾听
好一会儿之后，见江锦天眉头渐舒，呼吸也平稳了，吴忧这才开口问道：“好些了吗？”
江锦天“嗯”了一声，微微点点头，不过他并没有起身，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把头靠在吴忧肩上。
吴忧没有松手，一手搂着他的背，一手扬起来替他擦拭额头尚未被夜风吹干的汗水。
江锦天贪恋这种感觉，静谧，安全。有多少年，他没被人搂抱过？没和人有如此亲密的肢体接触？很小很小的时候应该有过吧，不过那时他应该还没有自己的记忆，等他有记忆的时候，就没有过了。
这小区虽然位于市中心，不过也算闹中取静，江锦天选的又是小区最好的楼栋，平时本就算安静，这会夜深人静，路上行人车辆已经很少，因此就更安静了。
他们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阳台上，城市的一切喧嚣仿佛都离他们远去，夜风徐徐，吹得人很是舒服。
两人都不再说话，沉默了一会，吴忧才又问道：“这就是你说的秘密？”
“嗯，焦虑症，你是医生，知道的吧。”江锦天顿了顿，似乎难以启齿，良久之后，才终于鼓起勇气，开口说道，“精神病的一种。”
这吴忧当然知道。她不明白的是，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生病了就休息，就治疗，没什么大不了！怎么生个病，搞得像见不得人一样？
“嗯，我知道。”吴忧替他擦完汗，顺手滑下来，握着他的手，“可是马医生说，现在人生活节奏快，工作压力大，或多或少都有些焦虑，得焦虑症也很正常。在我们诊所看焦虑症的，最小的才上小学，还是个小孩。谁都会生病，生病很正常，生病了就治疗，就休息，生病了怎么了？”
“怎么就成了秘密？还必须藏着掖着？”后面这句话虽然没有说出口，可江锦天心里清楚，他叹了口气，苦笑道：“可是我不一样。”
吴忧紧追不放：“有什么不一样？”
江锦天笑了笑，不过这次不是苦笑，而是会心一笑。吴忧总给他一种感觉，他们虽然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可有时却觉得她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喜欢她，却搞不懂她。
比如，她在马医生诊所当医生明明每个月可以拿两万，到了他这里，即便以最高标准，每个月也只有万把块。收入骤然减半，而她竟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份工作。
一开始江锦天怀疑，她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曲线救国，最终进入他的公司，谋求更大的发展。可是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江锦天断定，她绝无此念。而且，就像她曾经对他说过的那样，她不太喜欢城市生活。
一份新工作，一不能为她带来更多的收入，二不能为她带来更好的发展，那她图什么？
江锦天不懂，于是直截了当地问她：“当初你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接下这份工作？”
吴忧也不含糊，直接说：“当时王博说，你身体不好，需要调理，我想过来照顾你。”
江锦天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这世上还有人，仅仅因为别人需要，就甘愿舍弃自己的利益，做出牺牲？
当时他们只见过一面！
别说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就算是朋友，夫妻，甚至父母，都难做到吧？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因为看不到未来收益而被遗弃在孤儿院的残疾儿童？
而他自己之所以被收养，是因为养父母指望他能给他们带来自己的孩子。当他真的为养父母带来自己的孩子后——至少他养父母认为是他带来的，他们看到他身上的“价值”，才肯继续培养他，继续供他读书。然后他的努力给了他养父母丰厚的回报，他也才有了今天的财富和地位。
所以，在江锦天的认知里，一个人只有有价值，才会被需要，才有可能被爱。
这世上，哪有什么因为别人需要而甘愿作出自我牺牲的人？
吴忧的话他不信。
那么，她也像其他女人一样，想通过这种方式，接近他，最终一飞冲天，麻雀变凤凰？
然而这段时间以来，她虽尽心尽力地照顾他，每天为他做营养丰富的早晚餐，等他吃饭，逼他锻炼，帮他调理，可是也仅止于此，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她甚至都不会特意讨好他，每周该来来，该走走，从不为他加班，他一出差她就忍不住跑回山里去，仿佛一刻也不愿在这个家里多做停留。
江锦天就纳了闷了。他一面为自己的自作多情好笑，心里莫名还有点小失落，一面却又放下心来。
也因此，他对吴忧解除了戒心。戒心一除，相处起来就轻松多了，也舒服多了，尤其对江锦天这种成年累月压力山大，精神紧绷，平时连个说真心话的人都没有一个的人。
或许是太需要倾诉了，又或许，是因为这样被吴忧搂着，他觉得足够安全，平时寡言的江锦天，就这么打开了话匣子：“因为，一旦我得这个病的事被外人知道，就有可能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传播出去，就会对我们公司造成影响，首先股价会跌，其次……”
听得吴忧一愣一愣的，她一个在现代社会才生活了短短四年多的人，哪里懂这些？好半响才问：“可这跟你不能谈恋爱，不能结婚有什么关系？”
江锦天惊讶于她思维的跳跃，不过还是耐下心来解释：“别说和人结婚了，就是和人谈恋爱，两个人经常在一起，怎么可能避免被人看到我发病的时候，这种事，哪里瞒得住？”顿了顿，又若有所思地轻声说道，“况且，我得了这样的病，怎么可能会有人喜欢我？”
“生病了难道就没有人喜欢了吗？”吴忧不解，“人的一生这么长，每个人都会病，都会死。按照你的说法，不生病才有人喜欢，生病了就没人喜欢，那一生得喜欢多少人？得结几次婚？离几次婚？”
她说得这样认真，丝毫也不像是在作假。江锦天突然就笑了，用手捂着眼，一时竟找不到应对之词。
他喜欢她那刻进骨子里的单纯。
吴忧不待他说话，又说：“既然如此，那你妈为什么还让你去相亲？”
江锦天说：“她不知道我得病的事。”
吴忧一双眼睛瞪得老大：“连她都不知道？”
最不能知道的就是她了！
这些年来，养母既用他又防他。养父去世后，才二十三岁的江锦天临危受命，力挽狂澜，挽救公司于危难之中，向养母和公司的各位股东展现了他非凡的经商才能，于是得以继续委以重任。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江锦天的能力越来越强，权利也越来越大。公司内部逐渐形成三足鼎立之势，一派以养母为首，一派以江锦天为首，还有另外一派，如同墙头草，两边倒，只为利益马首是瞻。
如果说前些年，养母对江锦天只是防备，那么最近几年，养母对他就不再只是防备，还有畏惧了。
江锦天势力渐大，养母害怕他们夫妻二人辛苦打来的江山，最终落到他这个外人——养子手里。
然而虽畏惧他，却也不能立刻舍弃他，毕竟他的能力摆在那里，还有更多的价值。何况现在的江锦天，也不是她想舍弃就能立刻舍弃的，毕竟他不再是那个她刚从孤儿院抱回来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五岁小孩。
更主要的是，目前除了江锦天这个养子，她还没有找到更合适的人可以依仗。
她老来得子生出来的女儿，从小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一不小心溺爱过了头，没吃过苦，也没什么上进心，最终长成了一朵温室里的美丽的花朵。指望她来帮忙经营公司，简直想都不敢想。
她娘家的几个兄弟，虽然对她忠心耿耿，可惜能力不足，也不堪大用。
思来想去，还是得用江锦天，只是得边用边防。而最近，就不仅仅只是暗着防，而是明着打压了。
首先是联合股东以莫须有的理由阻止江锦天继续研发新药，接着虽然同意了新药的继续研发，却把即将吹糠见米的新药研发任务移交到了她自己人手里，美其名曰让更有能力的江锦天接受新任务，开拓新市场。
而江锦天接到的新任务，是组建团队研究“复活术”。所谓“复活术”，即把重病将死之人暂时冷冻起来，待时机成熟，再将他们复活，接受新的医学技术的治疗，然后得以继续生存。
目前实现这一技术的第一步——冷冻技术早已成熟，剩下的就是第二步，如何将冷冻的人体重新复活，据说这一研究已开展了数十年，国内外专家都有参与，而且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只是目前暂时还没有最终成功。
江锦天听了直想笑，他们好好的一家医药公司，突然让他去研究什么“复活术”，摆明了不就是为了让他拱手让出即将研发成功的新成果，踢他出局吗？
他心里又气又恨，本就郁闷难当，今天又突然接到养母让他去相亲的电话，当时就觉得他快喘不上气了。
果然，夜里他的焦虑症就爆发了。
江锦天心里苦闷，却一直无人可诉，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个可以说话的人，就像不要钱一样，他一口气讲了好多，讲了现在的事，也讲了以前的事。
讲他以前在孤儿院的时候，晚上都是和小伙伴们挤在一起睡，等到了养父母家，就有了自己单独的卧室，却害怕得睡不着。五岁的孩子，执意地相信这世上有鬼。也从此，他晚上只能开灯睡觉，即便长大成人，这习惯也没有改掉。
吴忧什么也没说，就只是搂着他，静静地听他说话。
直到他讲得累了，问她：“你还在听吗？”吴忧才点了点头，轻声说，“嗯，我在听。”
江锦天却不再说话，只是闭着眼睛靠着她，吴忧问：“是不是困了？”
江锦天点头。
吴忧便把他扶进卧室，替他盖好被子，说：“你今天太累了，我帮你把灯熄了，你好好睡一觉，好不好？”
江锦天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吴忧熄了灯，正要出去，江锦天却突然抓住她的手。
月光下，他半眯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那你在这里陪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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